第四簪天河傾十九

御香縹緲

佛骨進京之日,徐逢翰於四更天便領百名宮女、百名宦官出城十里之外遙拜。等到卯時,天色漸亮,便看見遠處香煙繚繞,迎佛骨的佛樂聲與誦經聲遠遠傳來,正是昨夜在最近一座浮屠中修整的迎送佛骨隊伍已經起身了。

皇帝為迎佛骨,組織了大隊儀仗,剪綵綢為幡與傘,佛具上均飾以金玉珠翠瑪瑙,計用寶珠不下百斛。儀仗隊從京都長安到法門寺三百裡間,車馬晝夜不絕。附近村落所有人早已得知了消息,此時跟著儀仗,手持著香花香燭夾道奉迎,一聽到佛號聲,頓時個個拜伏於地,更有人激動得痛哭嚎啕,捶足頓胸。

禁軍引導,宮人樂舞,民間樂班轟轟烈烈,排了數十里長的隊伍。在震天動地的聲響之中,佛骨迎入城內,京中所有人聚集於大街之上。連朝廷都停了衙門事務,大臣們狂奔而出,滿道皆人。長安城寬逾五十丈的朱雀大街上,人頭攢動,只見烏壓壓一片跪倒在路邊頂禮膜拜。

後面看不見的人無法爬上去,只能攀著柱子檐角爭睹。長安的香燭早在多日前已被爭搶一空,人人手中香燭點燃,長安城香煙繚繞,燈燭遍地,戶戶香案,人人膜拜。

在這喧鬧混亂之中,還時有激動的人刺血灑地,焚頂燒指。更有人斷臂供養,贏得身邊信徒敬仰,抬到後方跟隨在佛骨之後,多受佛光普照。滿城癲狂之中,佛骨終於到了大明宮安福門。

在安福門外接佛骨的人,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居然會是夔王李舒白。

「這…這不是惡鬼附身,最是懼怕佛光的夔王么?」

「他也敢接佛骨?他也配接佛骨?」

「陛下為何被蒙蔽眼目,讓這樣的人前來奉迎?」

然而這樣的疑問冒出來不久,很快便被另一種街頭流傳的新說法壓倒:「前幾日你們沒聽說嗎?夔王謀害鄂王一事另有內情!」

「還能有什麼內情?鄂王死在夔王手下千真萬確,還能有假?」

「聽說,鄂王才是被惡鬼纏身,意圖謀害聖上!夔王為保社稷,與他爭執不下,鄂王才臨死都要反咬一口!」

「依你說來,難道還能是鄂王自殺污衊夔王不成?」

「別的不說,夔王多年來為社稷為江山,平了多少亂,出生入死多少次?聽說這回沙陀進犯,西北岌岌可危,夔王又要臨危受命,奔赴北疆了!」

「這…這可不妥!夔王被惡鬼附身,萬一有異心呢?」

「有沒有被惡鬼附身,端看他能不能平安接下這佛骨,不就知道了?」

鼓樂依舊震天,遍地黃沙之上鋪設的絨毯已到盡頭。宮中的紅緞鋪到宮門口,接佛骨的徐逢翰與主使李建一起將佛骨引到紅緞之上。在那裡,夔王李舒白正佇立於宮門正中。

他一身紫衣,略有消瘦的面容在初春的長天之下瑩然生輝。他站在玉階之下、紅緞之上,身形挺拔頎長,皎若玉樹臨風而立。這樣的風姿,令誰看見了,也只能硬生生打消掉惡鬼附身這樣的念頭。

在萬人注目之下,李舒白向前走了三步,取過身邊人遞上的線香,敬拜盛放佛骨的巨大舍利塔。然後接過凈水,以柳枝蘸水灑地,迎接佛骨入宮。

就在他洒水完畢之時,籠罩在長安城之上的繚繞煙霧忽然被風卷過,天空薄雲乍開,日光自空中灑下,不偏不倚正照在他的身上,金光燦爛,灼然生輝。整個世間彷彿只有這一縷佛光,穿越了天地,打開了人間界,只為籠罩在他的身上一瞬間。

滿城的人都呆立在長空之下,就連樂隊與舞隊也忘記了奏樂歌舞,看著他九下柳枝拂過,天空雲朵閉攏,彷彿剛剛那片刻的日光籠罩只是幻覺般,不復存在。

「是…是佛光,神跡啊!」

人群之中,不知是誰先顫巍巍喊出這一聲,然後就如潮水般,所有人都被感染了,個個喃喃念著「佛光神跡」,向著佛骨與佛骨前的夔王敬拜,就連剛剛還在爭論夔王是否惡鬼附身的人,都彷彿徹底忘記了,只知道涕淚橫流,投入地為這場神跡添油加火。

「我就說,夔王能走到今日,他的運氣,真的很不錯。」

站在宮門內的王宗實,遠遠望著外面這一場熱鬧,口唇微動,以只有身後王蘊聽見的聲音,低聲說道:「這勞民傷財的一場好戲,居然得益的會是夔王。」

王蘊點頭,說:「這些天來,我們在外面散播的輿論,遠不如今日這一剎那的陽光來得有用。」

「這才是世事好玩好笑之處,不是么。」王宗實唇角一抹冷淡的弧度,不動聲色的抬眼,看向站在殿前的皇帝。

他臉色鐵青,神情異常難看,不知道是因為身體的疾病,還是因為那一束日光。

但也只是片刻,他便將此事先丟在腦後,因為佛骨已經到了階下。他下階迎接,倉促之間腳一扭,差點摔下台階去,幸好緊隨他身後的王皇后及時扶住了他,才得以倖免。

王皇后對他低聲道:「陛下當心。」

他也顧不上她了,只一步步向著佛骨神龕而去,激動得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抖。王皇后示意隨身的宦官扶好他,一邊提醒皇帝可行佛禮敬拜了。

帝後焚香禱祝,一路迎佛骨進入宮中新整修過的佛堂,寶幢經幡上綴滿了珍珠,佛前供花用各色玉石雕刻,金冊經書,沉檀木魚,連蒲團都是金線綉成三十六瓣蓮花紋。

佛骨舍利要在宮中由皇帝親奉三日,各衙門也休息三日。所以朝臣敬拜之後,各自出了大明宮,向著府邸而去。

李舒白一路出了大明宮,沿途與不少官吏見到,眾人都向他行禮,但多踟躇不敢太過接近。他也不以為意,待走到宮門口準備上馬車時,卻有人在後面叫他:「王爺。」

他回頭看去,原來是王蘊,他如今負責宮中安全,今日因迎佛骨故而輕裝,正在馬下向他行禮。

李舒白也向他點頭示意,問:「別來可好?」

「多承王爺關心,一切都好。」王蘊將馬韁丟給身邊侍衛,走近他拱手道,「恭喜王爺得脫羈絆,重返殿堂。」

李舒白淡淡一笑,說道:「也恭喜蘊之你,聽說好事將近了?」

王蘊對他靈通的消息毫不驚異,只說道:「是,待佛骨事了,便是我成親之時了。」

「陛下準備將佛骨留在宮中供養三日,這麼說,三日後你便要出發去往蜀地了?」他不動聲色問。

王蘊點頭,朝他微微一笑:「待我去蜀地迎她過來之日,便是我們在京城成親之時。」

彷彿被最尖銳的針刺中,李舒白的睫毛微微一顫,氣息也猛然一滯。

他深吸一口氣,正要開口,卻聽到一聲悲鳴。長空中忽然有一只孤鳥飛渡而過,遠遠貼著宮闕檐角,向著遠方獨自飛去,身影不知落在遙遠的何方。

他抬眼望著那只孤飛的鳥,目送它去往天際,眼中滿是幽渺的孤寂。許久,他才收回目光,緩緩說道:「她畢竟曾是我身邊人,如今好事已近,我竟不知道。」

王蘊看見他神情如此,便強壓下心中波動不安的情緒,拱手笑道:「王爺恕罪!梓瑕與我忙著籌備婚事,竟將王爺疏忽了。」

李舒白背手望天,默然不語。

王蘊聲音溫柔,絮絮說道:「前日她剛試了嫁衣,有些許地方需要修改,今日可能是與裁縫綉女商量去了。因為她沒有問,所以我也沒來得及與她說王爺的喜訊。」

李舒白不想聽他與黃梓瑕籌備婚禮的事情,抬手止住他,說:「既然如此,我便親自去告訴她吧。畢竟,她當初在蜀地也曾救過我,我們也算是…交情匪淺了。」

王蘊眼眸深黯,拱手對他說道:「多謝王爺厚意。但之前在蜀地時王爺曾對下官說過,希望給梓瑕自由。如今她已經做出了選擇,我們也正在忙碌之中,王爺又何必令她多生煩憂呢?」

李舒白的目光落在王蘊的身上,頓了一頓,便轉了過去,只說:「本王只是略盡故人之誼,即使蘊之你覺得不合適,但我與她相識一場,有些話不得不與她交代清楚。」

他的聲音固執得近乎冷酷,王蘊竟一時不知如何回絕。

「我曾對她許過的諾言,如今還未兌現。我總要給她一個說法,不是么?」

他再沒有看王蘊,背轉了身上馬車,便示意起行。

這種一意孤行的態度,讓王蘊在原地呆站了片刻,才終於恍然回神。眼看李舒白的馬車已經離了宮門,一路東行。他大步走向身後的侍衛,翻身上馬,什麼也不說便揮鞭縱馬而去。

被他拋下的御林軍們在身後面面相覷。他身邊的那個小侍衛趕緊催馬追上他,急聲道:「統領,陛下有旨,命你這三日妥善安排宮中防衛,寸步可不離大明宮!」

王蘊頭也不回,只說道:「我去去就回。」

「這…這可是聖旨,陛下要是臨時找你有事,那…」小侍衛急了,伸手要去抓他的馬韁。

「走開!」王蘊一聲不吭,揮鞭抽在他的衣袖上。小侍衛覺得火辣辣的一陣疼痛,只能愕然縮手看著王蘊,不知道這個平素一直溫和寬厚的上司,為什麼會忽然發作。

但看見他臉上的慌亂與急躁,小侍衛又趕緊勒馬停下,不敢再問,只獃獃地看著他縱馬疾馳,直穿過外宮門,向西而去,轉眼消失在揚起的煙塵之中。

安安靜靜的永昌坊,正是午間,家家戶戶炊煙裊裊,籠罩得這樣的冬日略帶青灰色。王蘊從街巷之中打馬走過,只覺得周圍一片靜謐,只有些遙遠的輕微聲音,自門窗之間隱約傳出,但傳到他周身,卻都已經聽不分明。

他在王宅門口下馬,三步並作兩步來到黃梓瑕所住的小院中,看見房門緊閉著,門前的臘梅開得正好,金燦燦的顏色塗在這荒蕪的院子中,顯得天地格外明亮。

他深吸一口氣,卻覺得自己胸膛的跳動越發劇烈。他慢慢走到門前,抬手輕敲房門:「梓瑕,在嗎?」

「在的,你稍等片刻。」裡面傳來她低低的聲音。

王蘊提著的心,因她這一聲而頓時落了下來。他靠在廊下的柱子上,望著眼前的臘梅,唇角浮出一絲笑意。

不過片刻,黃梓瑕開了門,走到他的身旁。

他回頭看她,見她一身銀紅色的衫子,袖口與領口可以看出裡面的緋色中衣,深淺色相配,頗為好看。他不由得注目多看了兩眼,輕聲微笑道:「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穿的也是銀紅色的衣服。」

黃梓瑕本想說第一次見面時,自己好像是穿著小宦官的服飾,過來教授王若王府禮儀。但話未出口,她隨即便想到,他第一次見到自己,應該是在自己十四歲時,大明宮中。鄂王曾經說過,當年王皇后召見她時,王蘊曾拉著他偷偷去看自己的未婚妻,那時的自己,確實是穿著銀紅色的衣衫。

想到十六歲的王蘊拉著鄂王偷看自己的場景,黃梓瑕心頭不由得湧起一陣感動中混合著感激的複雜情緒,低聲對他說道:「是啊,難為你居然還記得我當時模樣。」

王蘊微笑著,深深凝望著她,輕聲說:「緋色配銀紅,正如晚霞映梅花,這麼美麗…我當然不會忘記。」

黃梓瑕低頭,轉開話題:「衣服總要配同色系的好入眼。」

「是啊,可不能像子秦一樣。」王蘊說著,忍不住笑了出來,「我聽說過,他娘親眼睛不好,看淺色和暗色都弱,所以自小便喜歡給孩子穿花花綠綠的艷色衣服。現在長大了,其他兄弟都拒絕穿母親給選的衣服了,只有周子秦還樂呵呵地穿著,好像已經固定了這種穿衣服的習慣,即使自己穿也是那閃亮的配色。」

黃梓瑕默然點頭,腦中又閃過一個無法忽視的記憶——鄂王從翔鸞閣跳下的那一夜,紫色的錦衣之中,為何獨樹一幟穿了一件黑色中單?

「其實,因為子秦,所以我以前還有點擔憂,在聽說未婚妻擅長查案之後,我甚至想,每天接觸這些的女子,會不會是個兇惡可怕的母夜叉,這可不行,我一定要去看看才放心。」

聽到他的輕笑聲,黃梓瑕也跟著他在臘梅花下抿嘴一笑。可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笑什麼。

王蘊見她臉上淺淺的笑意,只覺得胸口氣息灼熱滌盪,不由走到她身後,自後方輕輕伸手將她擁住,聲音溫柔地在她耳邊說道:「那時我跟在你的身後,一路走過那條開滿凌霄花的走廊,心中忐忑又緊張。直到你在走廊的盡頭一回頭…我看到你的第一眼,便知道我的人生圓滿了。」

他輕擁著她,俯下的頭貼在她的發上,溫熱的氣息瀰漫在她的發間,讓她的身體僵硬,下意識地掙扎了一下。

一貫溫柔的王蘊,此時卻緊緊抱住了她,不讓她掙脫自己的懷抱。他側耳傾聽外面的聲響,但高牆之內一片安靜,似乎沒有其他聲響傳到這邊。

他按著她的肩,將她近來越顯纖瘦的身子扳過來,低頭凝望著她的神情。她略帶緊張的面容上,那眼中流露出的不安與暗藏的感傷,幾乎要灼傷了他。

他卻沒有如往常般放開她,只抬手輕按她的肩膀,俯頭在她耳邊輕聲說:「如今你我雖有波折,但終究還是得成眷屬…梓瑕,我此生於願已足,定不會負你。而我,也望你不要辜負我對你的心意。」

黃梓瑕聽他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之中,隱藏著微微顫抖的聲調,似是在恐懼,又似是在懇求一般。

她覺得自己的心,也與他的語調一般,顫抖了起來。

她一直垂在腰間的手,不由自主地,緊攥住自己的裙子。手抓得太緊,顫抖得幾近痙攣,可她終究還是沒有放開自己的手,終究還是無法順理成章地抱住擁自己入懷的這個人。

她閉上眼睛,任由他緊抱住自己。

王蘊的手撫上她的頭髮,讓她將臉靠在自己的胸前。他面朝著庭前,隔著臘梅花看著前方的院落,依然是安安靜靜,毫無變化。

他的手握緊了她垂下的髮絲,在柔軟微溫的發間,一點冰涼碰在他的指間。是一枝銀質的簡單發簪,簪頭是碧玉雕成的卷草紋,看起來,是再普通不過的一枝簪子而已。

他便沒有理會,只俯頭將面容埋在她馨香的發間。他的手慢慢滑下去,收攏雙臂,緊緊將她貼在自己懷中。

王蘊離開的時候,轉頭看院中,卻只見她站在廊下目送他,臘梅花影幻化成一片迷離的金色,映在她的面容身上。她深陷在燦爛顏色之中,卻只浮出一絲蒼白的笑意,勉強送他。

他默然對她點了一下頭,轉身沿著走廊一路行去。

廊上的魚依舊無知無覺,在牆上鑲嵌的琉璃片之後緩緩游曳。日光從後面照進來,在它們的身上流轉,金色紅色白色的鱗片閃耀著詭異又美麗的光線,在這條走廊中晃動。

他想著她隱藏在花影后的蒼白笑容,茫然地走過點點光芒。就在走出門之時,啞仆拉了拉他的衣袖,口中呀呀地叫了兩聲。

王蘊看了他一眼,見他以手比劃著:「剛剛有人來找她。」

王蘊的目光轉向裡面,慢慢地動著嘴唇,無聲問:「什麼人?」

「不認識的一位貴人,他走到小院門口,便返回了。我見他沒有進內,便也沒有驚動公子和黃姑娘。」

王蘊的面容上,不自覺地泛起一絲淡淡笑意,目光卻是冰冷的。

那啞仆想了想,又示意他先別走,從屋內拿出一幅裝裱好的捲軸,遞到他面前。

王蘊慢慢打開,看了一眼。捲軸是幅畫,畫上有三團類似於塗鴉的墨團,形狀怪異,看不出什麼具體模樣。

啞仆比劃著:「是剛剛來的那位公子留下的。」

他點了一下頭,慢慢地將畫卷好,遞還給啞仆,無聲地微動嘴唇:「過一個時辰再給黃姑娘。告訴她,是個奴僕送來的。」

啞仆連連點頭,將這幅畫收好。

「再有人來,便告訴他們,黃姑娘忙於婚事,不喜見客。」

王蘊什麼也不再說,拍拍啞仆的肩,便轉身離開了。

春天將到,雖依然是春寒料峭,但地氣已經溫暖起來。

彷彿一夜之間,小庭的春草便冒出了一層,綠色鋪滿了庭前。而昨日開得正好的臘梅花,卻在陽光之下略顯衰敗,那種明透的金色花瓣,一夜之間似乎變得暗沉起來。臘梅那種微帶檀香的氣息,也在這樣的天氣之中顯得綿軟稀薄。

黃梓瑕將小几移到庭前,在花蔭之下揮筆在紙上勾勾點點。陽光照在她的身上,溫暖洋溢,偶爾有一兩朵臘梅花掉落在她的身上,她也沒有理會,只提著筆沉思。

外面有僕人的腳步聲急促傳來,未等她抬頭,周子秦的聲音已經傳來:「崇古,崇古!」

黃梓瑕將筆擱下,站起來迎接他:「子秦。」

周子秦三步並作兩步奔過來,懷裡抱著個大箱子,朝她點頭:「快幫我搭把手,好重啊。」

黃梓瑕幫他將那個箱子放到廊下,問:「這是什麼?」

「你猜?」他得意地把盒蓋打開。

黃梓瑕仔細一看,裡面橫七豎八地躺著手腳和頭顱。她頓時扶額:「什麼啊?」

「喏,你不是和王蘊快要成親了嗎?這個是我送給你的賀禮。」周子秦一臉惋惜肉疼,「哎,真是捨不得啊!可畢竟是你要成親了嘛,我怎麼能不把自己最好的東西送給你。」

黃梓瑕無奈蹲下去,拼湊著那些頭顱和軀體四肢。東西入手沉重,以白銅做成,中間空心,關節處可以連接轉動,比之前壓著周子秦的那個銅人可方便多了。

「你看,周身共刻了三百六十個穴道,肌肉脈絡都刻好了,還用黃銅鑲嵌出血管和筋絡。」他說著,又把那個軀體胸腹前的小銅門拉開,一個個取出裡面用木頭做成的五臟六腑,「怎麼樣?栩栩如生吧?我親手雕刻好又漆好的!」

黃梓瑕臉上露出不忍促睹的表情:「這個…我可能不需要吧,我早已熟悉了。」

「不是給你的,給你將來的孩子的!你想啊,將來你的寶寶一出生,就抱著這個銅人一起玩一起睡,自小就對人體了如指掌,結合了我的仵作本事和你的探案能力,將來長大了還不成為一代神探,名揚天下?」

黃梓瑕無語:「子秦,多謝你有心了…」

雖然,她覺得小孩子還是騎竹馬、玩遊戲比較好一些。

「不客氣啦,咱倆誰跟誰呢?」他有些肉疼地拍著胸口道。

黃梓瑕微笑著點了一下頭,示意下人幫她把箱子搬到屋裡去。周子秦坐在欄杆上,一低頭看見了几案上的紙,便拿起來看了看。只見上面寫著:
阿伽什涅、符咒、鄂王之死、張家父子之死、先皇駕崩異象、陳太妃瘋癲事。

周子秦詫異地問:「這是什麼?」

黃梓瑕淡淡說道:「是我已經查知的事情。」

「什麼?這麼多你都知道真相了?」周子秦愕然將那幾個事情看了又看,忍不住一把按住她的肩膀,激動得口水都快噴到她的臉上去了,「快告訴我啊!崇古,求你了,我要知道真相!」

「不,我不能告訴你。」黃梓瑕搖搖頭,低聲道,「子秦,此案太過可怕,你知道了真相,無異於引火燒身,對你有害無益。」

周子秦大吼道:「無所謂!我一定要知道!朝聞道夕死可矣!」

「不可以。」黃梓瑕抬手打開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認真地看著他,說道,「子秦,我無父無母,自是已經不在乎。然而你父母兄妹都在,你若出了什麼事情,萬一連累到他們,你準備如何是好?」

聽到父母兄妹,周子秦頓時呆住了,許久,才結結巴巴問:「真的…真的有這麼嚴重啊?」

黃梓瑕緩緩點頭,輕聲說:「連夔王都被牽連其中,無法自保,你對自己,可有信心嗎?」

周子秦倒吸一口冷氣,只能搖頭:「還…真沒有。」

她嘆了一口氣,想了想,站起身到內堂去拿出一個捲軸,說:「你看。」

周子秦打開一看,精心裝裱的厚實黃麻紙上,赫然是三團形狀怪異的塗鴉。他頓時愕然:「這不就是…張老伯幾次三番托我尋找的先帝御筆嗎?」

「我想,應該是在夔王府,所以你去各個衙門都打聽不到。」

周子秦瞪大眼:「夔王送來的?」

「嗯,我想應該是他。」她說著,又將捲軸迎著日光看了看。但在濃墨之下,厚實的紙張之後到底有什麼,無論誰也看不出來。

周子秦抓耳撓腮:「這三個塗鴉的背後是什麼,也挺讓人著急的…我真的好想知道啊!」

「這個,你倒是真的可以知道。」黃梓瑕將這個捲軸又捲起來,遞到他的手中,「來,我們去你那邊,把上面的墨給洗掉,看看藏在下面的,究竟是什麼。」

「…你不是說,這個東西很重要,不能毀掉嗎?」他拿著捲軸,小心地問,「我上次說過的,在上面的墨被菠薐菜秘制的汁水消掉之後,下面被遮蓋住的墨跡可能會顯現出一剎那,但也只有一剎那而已,很快的,下面那一層墨也會立即被消融殆盡,絲毫不存的…」

「無所謂了,事到如今,毀不毀掉都已經沒有意義。」黃梓瑕嘆了一口氣,到屋內去拿了一件斗篷披上,遮住自己的身軀,「走吧,我們把這最後的一層,揭出來。」

大明宮的佛堂之內,御香縹緲。木魚聲與誦經聲交織,經幢香花掩映著盛放佛骨舍利的寶函,香煙裊裊中滿堂莊嚴神聖。

王皇后走到趺坐在佛前的皇帝身旁,輕輕跪坐下來。待聽得他誦完那一卷經書,灑過一次凈水之後,才輕聲道:「陛下休息一下吧。這三日來,陛下除每晚在偏殿小睡三四個時辰之外,每日都在佛骨舍利前禱祝。誠然這是陛下虔誠,但也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畢竟陛下如今身抱微恙,佛祖洞查世事,自會體諒。」

皇帝放下手中經卷,轉頭看她,見她臉上滿是關懷,不由得嘆了口氣,點了點頭伸手給她。

王皇后趕緊扶住他的手臂,將他攙起。誰知他坐得久了,站起來時一個趔趄,幾乎撲倒在地。

王皇后趕緊抱住他,和他一起撲在蒲團上,總算都沒摔傷。周圍的僧侶起身圍上來,將他們攙扶而起。

皇帝正攜著皇后的手笑嘆:「這身子骨,真是不行了…」話音未落,忽然眼前一黑,便扶著額頭倒了下去。

王皇后和身邊人一把抱住他,發現他的面色青白,嘴唇烏紫,竟已經不省人事。她急得立即叫道:「傳太醫!快!」

身邊人立即奔出,前往太醫院。

王皇后抱著皇帝的身體,感覺他的身軀在微微痙攣。她心中咯噔一下,額頭頓時滲出細細的汗珠來。她咬住下唇定了定神,緩緩抬手,取過旁邊一枝燈燭來,撥開皇帝的眼皮照了照,卻發現瞳孔渙散,收縮緩慢。

她的眼睛頓時在瞬間瞪大,直到強迫自己深呼吸數次,才勉強鎮定下來。她將皇帝的頭靠在自己的臂彎之上,轉頭緩緩地叫道:「長慶。」

她身邊的大宦官長慶趕緊應了一聲,俯頭要聽她說話。

皇帝卻已經恍惚醒轉,他無力地抓著王皇后的手,嘴唇動了幾下,可聲音虛弱無力,在周圍的慌亂之中,王皇后一時沒聽清楚。

「陛下,您…慢慢說。」她俯下頭,將耳朵湊到他的唇邊。

他嘴唇蠕動,艱難地發出幾個字:「夔王…」

王皇后點頭,仰頭對長慶說道:「召夔王進宮。」

皇帝又抓緊她的衣袖,嘴唇顫抖,如風中之燭。他已經無法發出聲音,只艱難地以口型,做出三個字——

「殺了他。」

王皇后看著他的嘴型,微微點了一下頭,轉頭叫住正在往外走的長慶:「免了夔王,你讓御林軍王統領去請神策軍王中尉來。」

大明宮咸寧殿,在太液池以西,地勢平坦之處。

王宗實與王蘊步入此處,已是夕陽西下時。女官長齡在前殿等候著他們,一見他們過來,立即將他們延請到後殿。

王皇后正坐在床邊,雙手緊握著皇帝的右手,默然出神。待長齡喚她,她才轉頭看向他們,抬手背沾了一下眼角,說:「陛下龍體不豫。」

王宗實走到床前看了看皇帝,見他面色淡黃,神智微弱,便俯身喚他:「陛下?」

皇帝只眨了一下眼,表示自己聽到了。

王宗實站在床前,看向王皇后。王皇后神情已經恢復,只淡然說道:「陛下旨意,召夔王進宮殺之。」

王蘊神情劇變,不由得往前走了一步,看向皇帝。

而王宗實則將雙手攏在袖中,慢悠悠說道:「也好,十數年前,我們就該殺了他的。」

王皇后握著皇帝的手,緩緩說道:「如今因鄂王之死,殺夔王是名正言順。只是這個人,卻不好殺。」

皇帝的目光,轉向王宗實。

「近日,阿伽什涅正好產卵,這許多魚卵,若賞賜給夔王一二,也是他身蒙皇恩。」王宗實皺眉思忖道,「只是,所謂師出有名,陛下仁德之君,處置一個人總該光明磊落。以奴婢看來,陛下可借佛骨而昭彰夔王惡行,令天下人皆知其可殺、必殺之處。」

皇帝唇角動了動,扯出一個微彎的弧度。

這表情在殿內已經漸暗的光線之中,顯得猙獰而可怕。

一直握著他手的王皇后,因他這個詭異笑意,而不自覺鬆了一鬆手,但隨即又握緊了。她轉頭問王蘊:「如今御林軍在宮中的,有多少人?」

王蘊呆了一呆,才說道:「今日在各宮門當值有五百二十餘人,若要不知不覺再調動人馬進宮門的話,恐怕只能在酉時和卯時換衛時再調集三四百人,再多的話,或許就要被其他兵馬司察覺,進而讓夔王得了風聲。」

「這麼說來,是千人不到。若夔王沒有防備還好,若有防備,恐怕不足用。」王皇后皺眉道。

王宗實神情平淡地說道:「無妨。等夔王進宮之後,我會立即調集神策軍進宮,到時候即使夔王有所覺察,也來不及了。只要他人在宮中,還怕他飛天遁地而去?」

王蘊靜立在他們的身後,身形一動不動。他沉默地看著面前三人,默然抿緊自己的雙唇。

他想起自己對黃梓瑕的承諾,她已經答應與他攜手此生,而他也答應過要幫她解救夔王。

如今她已試好嫁衣,準備與他一起南下蜀地。

而他卻正在準備,殺掉夔王李舒白。

他只覺得心口冰涼一片,腦中嗡嗡作響。心裡有個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在問,怎麼辦,怎麼辦?

殺了夔王之後,如何才能瞞過她,讓她不會察覺到自己殺害夔王的事實?

怎麼可能瞞得過?她是黃梓瑕,是輕易可以洞明他所有心思的人。就算他可以騙得她一時,夔王一死,天下人盡皆知,他又如何能騙得她一世?

只這一剎那,他只覺得全身的冷汗都冒了出來。忽然明白過來,無論夔王死或者不死,他既然被選中參與這個陰謀,至此,便已經背棄了黃梓瑕,他們之間將永無可能。

王宗實彷彿看出了他的不對勁,抬手輕拍一下他的後背。

王蘊悚然一驚,立即想到,如今是皇帝彌留之際,王家今後幾十年的氣運皆繫於此,他又如何能分心去管別的事情?

他勉強收斂心神,將一切都拋諸腦後,只專註地望著皇帝。

只見王皇后定了定神,俯身輕聲問皇帝:「陛下對於儲君,又有何示下?」

聽她提起儲君二字,皇帝的呼吸沉重,他死死地盯著王皇后,許久,又將目光轉向王宗實,喉口嗬嗬作響,許久才擠出兩個字:「儼兒…」

王皇后立即明白他是信不過自己,畢竟,太子李儼雖然是她一手撫養長大,但以前她與惠安皇后是姐妹,如今卻已被戳穿身份,自己只是一個與王家毫無關係的人,與太子李儼的關係也已經不再親密。

她握著皇帝的手,在床前跪下,含淚說道:「陛下放心,儼兒是我姐姐的孩子,朝中人盡皆知。他又早已立為太子,長我的傑兒五歲,自然比七歲的傑兒更合登大寶。而且,儼兒母親是王家長女,只要朝中有王家在,他必能安然登基。」

王宗實見勢,也點頭道:「陛下放心,他是故惠安皇后的獨子,也是陛下嫡長子,老臣等定當竭力,扶助幼主。」

皇帝這才出了一口氣,他將目光轉到王皇后的臉上,呼吸又急促起來。

王皇后看著他的神情,卻不解他的意思,便湊到他面容之前,低聲問:「陛下還有何吩咐?」

皇帝怔怔地盯著她,望著她明艷照人的姿容許久,才閉上了眼,緩緩搖了一下頭。

王蘊騎馬向著永昌坊而去,心事重重,一路沉默。

長安已經宵禁,千門萬戶一片寂靜,只有他的馬蹄噠噠敲打在街道的青石上,隱隱回蕩。

他抬頭遙望天際,下弦月細彎如鉤,金紅色的月亮在深藍色的夜幕之中,就像一掐帶血的傷痕。

他駐足望著這抹月牙,只覺得夜風吹來,身上寒冷至極。

王宅之中,人聲已靜,唯有黃梓瑕的室內亮著一盞孤燈。他輕扣門扉,隔著門問:「梓瑕,可歇下了嗎?」

「還沒有,你稍等。」裡面傳來黃梓瑕起身的聲音,隨即便過來開了門。王蘊見她衣衫整齊,頭髮一絲不亂,便知她未休息,便問:「怎麼還未休息?」

「明日便要隨你入蜀,正在點檢東西。」她說道,「雖然常覺得自己身無長物,但不知怎麼的,收拾起來卻也頗有一些丟不下的。」

王蘊往屋內看了看,看見她收拾的兩三個包裹都散開在榻上,裡面有衣服與各式雜物,卻並沒有那個捲軸在。

他遲疑了一下,卻也不問,只說:「我正是想來跟你說一聲,明日我們恐怕無法出發去蜀地了。」

黃梓瑕詫異地看著他,問:「宮中出事了?」

「不…不是。」王蘊立即搖頭道,「只是明日正要將佛骨舍利送出宮到各寺廟供養,到時候估計又是一場忙亂。我始終還是無法順利脫身,這不,今日被抓住了,讓我明天非去不可呢。」

黃梓瑕端詳著他強自露出笑意的面容,又轉頭去看天邊的斜月,沒說話。

王蘊見她只是看著月亮,便猶豫了一下,說:「那…我還有事,趕緊先回去了…」

「是和夔王有關嗎?」黃梓瑕淡淡地問。

王蘊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問:「什麼?」

「沒什麼,隨口說的——我在街上聽說他從宗正寺出來了,還主持了接佛骨儀式。所以我想,你這大半夜還在忙碌,是不是與他有關。」

王蘊皺眉,下意識地矢口否認:「不,與他無關。」

黃梓瑕看著他的神情,只微微笑了一笑,也不說話。

他才感覺到自己的失態,便又立即解釋道:「其實我是在想,我才是你的未婚夫,你應該關注我才對,不然,我可是會喝醋的。」

黃梓瑕聽著他戲謔的話,不由得默然低頭,說:「是…」

「沒事,開玩笑的。看你這局促的模樣。」王蘊說著,輕輕握了一握她的手,說,「這幾日外頭迎佛骨,怕是有人會趁亂滋事,你在家中多休息。」

「好。」她任由手被他握著,乖乖地應了。

這乖巧的模樣讓王蘊只覺得心動,仿若扎手的玫瑰花終於被剪了下來,去除了所有的利刺,供養在水晶瓶之中。如今的黃梓瑕,也難得成為柔弱而溫順,安靜站在他面前的女子。

他忽然之間起了僥倖的心理,心想,或許她不會知道的。或許如今她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夔王的幫助,她已經知道人世風雨的可怕。所以她會放棄過往的一切,將那些案子和屍體拋諸腦後,選擇一條安安穩穩的道路,陪著自己走下去。

或許她會對外面的一切充耳不聞,做一個相夫教子的普通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連改朝換代了也漠不關心,就連舊主出了事,也不會生出太多嗟嘆。

黃梓瑕送王蘊出了門,在黑夜之中佇立良久。

王蘊走到巷口,回頭再看她。她一襲淺色衣裳,站在黑夜之中,朦朧的夜色侵襲了她的身影,只留下淡淡一抹淺影,就像是被黑暗遮蓋的世間,唯一的留白。

他感到自己的心,怦怦地劇烈跳動起來。有一種無法抑制的衝動,讓他想奔回她的身邊,將她緊緊擁在懷中。

但他終究還是克制住了。他撥轉馬頭,向著前方而去。

這些年來,關於她的一切,在他的心中如泉水般流過。從懂事開始知道的,自己那個早已定下的未婚妻;到十四五歲時,第一次聽到她的事迹;十六歲那年他第一次見到她,看見她側面的線條,與低垂的凌霄花一般迷人;十九歲時知道她為了另一個男人而毒殺全家時,羞恥又憤恨的心情;去年春日的重逢,即使她扮成小宦官,但他的眼中還是在瞬間將她的輪廓與記憶相融…

到如今,她愛過一個人,又愛上另一個人,卻依然不愛他。

這個世上,最有資格得到她的他,卻一直得不到她的心。

王蘊穿過長安夜色沉沉的街道,看著天空那輪血色殘月,一瞬間忽然有個念頭冒出來——或許,只有夔王死了,自己才有機會吧。

這個念頭一出來,讓他不由自主地猛地一勒馬韁,彷彿自己也不敢置信。但隨即,他的心口又猛然跳動起來,他深深地呼吸著,仰望著天空這輪血月,甚至連唇角都露出了一絲笑意——他想自己現在臉上的表情,肯定和皇帝當時那抹猙獰的笑容,一模一樣。

然而這又如何。從此之後,這個世上,再無她心裡那個人了。

「梓瑕,你不要怪我。我只是奉命行事,無可奈何。」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催馬向著大明宮而去。他喃喃地自言自語,在這樣的星辰夜空之下,只是口唇微動。所有的聲音,還未出口,便已經消散在夜風之中:「無論如何,明日之後,你便只有我一個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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