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簪天河傾九

燦若煙花

黃梓瑕回到永昌坊王宅,卻發現王蘊已經坐在堂前等她。

她忽然感到自己剛剛被李舒白握過的手灼灼地燒起來,讓她感覺到一陣心虛。

而王蘊卻朝她微微而笑,依然是那一派光風霽月的溫柔模樣,讓她覺得心下稍微安定,又覺得更加虧欠愧疚。

她在他面前坐下,小心地問:「今日御林軍得閑么?這麼早便過來了。」

他點頭說道:「是啊,天氣這麼冷,聖上龍體欠安,最近都不上朝,宮中也無需時時高度警戒著。」

黃梓瑕見爐水已經冒了蟹眼,便洗手碾茶,替他點了一盞茶。

他陪在她身邊看著茶水,又忽然問:「這麼冷,怎麼還要出去?在家裡畢竟暖和些。」

她低頭弄茶,平淡地說:「周子秦找我,我們一起去鄂王府看了看,查找一下線索。」

「難怪穿著男子服裝呢。」他笑道,接過她遞來的茶,細品其中的暗香與苦澀,一時怔怔出神,沒再說話。

黃梓瑕便問:「茶弄得不好嗎?」

「很好。」他說著,又轉頭看她,臉上浮起淡淡笑意,「在鄂王府查了這麼久,一直待到現在?」

黃梓瑕低頭品茶,淡淡「嗯」了一聲。

王蘊望著她,欲言又止,終究還是問:「那麼,去城南又是為何呢?」

原來他早已知道自己去了城南。黃梓瑕只覺得脊背微微一僵,待回憶了一下,確定自己與李舒白在回來的路上肯定無人跟蹤,才神情平淡地掠了掠頭髮說:「夔王的那張符咒,你知道的,背後必定有人動了手腳。周子秦一定要拉我去夔王府,我也沒辦法,只能跟著他們一起去城南查看了一下放符咒的盒子,看是否有可乘之機。」

見她反應如此平靜,王蘊也笑了,說:「子秦就是這麼荒誕,從不管他人想法。」

黃梓瑕低頭,再不說話。

王蘊看著她低垂的側面,猶豫許久,說:「我要回琅琊一段時間。」

黃梓瑕抬眼,詢問地看著他。

「即將過年了,我這個長房長孫,自然要回去祭祖的,每年如此,沒有辦法…」他說著,以期盼的目光看著她。

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她遲疑了半晌,終於還是避開了他的目光,說:「一路平安,早日歸來。」

王蘊見她如此說,忍不住探頭湊近了她,在她耳邊問:「你…不準備和我一起去嗎?」

黃梓瑕感覺到他的氣息輕輕地噴在自己耳畔,一種異樣的酥麻感覺。她覺得異常緊張,忍不住別開了臉:「我…以什麼身份去呢?哪有…還未過門的女子,先陪未婚夫過去祭祖的?」

王蘊不由得笑了出來,輕輕抬手替她理了理鬢髮,低聲說:「是我異想天開了…是啊,這怎麼合適?」

黃梓瑕沉默低頭,感覺到他的指尖輕輕擦過自己的臉頰,一種異樣的觸感。

她心口升起一種不安的情緒,不由自主地蜷縮起身子,往後避開他的手指。

而他的手卻往下滑去,輕輕摟住了她的肩膀,低下頭凝視著她,那眼中蒙著一層濕潤水汽,深深地看著她,問:「我要走了,你…要送我嗎?」

天色已近黃昏,外間的雪色映著天光,金紫顏色絢爛地蒙在他們身上。這瑰麗的顏色也讓王蘊的面容染上了一層彷彿是傷感,又彷彿是眷戀的神情,他俯頭望著她,微啟淡色的雙唇,輕聲叫她:「梓瑕…」

他的聲音迷離而帶著一種搖曳的神思,讓黃梓瑕的身體不禁輕輕顫抖起來,不自覺地儘力向後仰去,避開他那幾乎近在咫尺的呼吸。

他輕按住她瑟瑟發抖的雙肩,俯下身去,卻看見了她眼中瞬間蒙上的一層水汽。

她知道自己已經避無可避,只能緊閉上眼睛,顫抖的睫毛蓋住了她湧上來的恐慌,卻無法遮掩她身體的戰慄。

他的呼吸陡然沉重起來,在全身汩汩行走的灼熱血液彷彿瞬間冷卻了下來,夕陽收起了迷離旖旎的金紫色,昏暗籠罩在室內,她明明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可他卻覺得自己已經無法清晰地看到她。

他的唇終於只是落在她的額頭之上,就像一只蝴蝶輕觸一朵初綻的豆蔻花,一瞬間的接觸,便分開了。

黃梓瑕呆了片刻,發覺並沒有其他動靜,才慢慢睜開眼睛。

王蘊輕輕放開了她,轉頭站起,聲音略有沙啞:「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你…一個人留在京城,可要小心。」

「我…會的。」她咬住下唇,含糊地說。

「那麼,時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王蘊說著,轉身就往外走去。

黃梓瑕默然跟在他的身後,送他走出花廳。

小庭積雪皚皚,冷風吹來,王蘊走到門口,略微停了一下,才轉頭看她,見她低頭默然,一張蒼白的面容如夜風中的芙蓉一般,下巴蓮萼尖尖,纖瘦可憐。

那種讓他覺得惱怒的情緒,在這一刻又漸漸退卻了,他不由自主地抬手幫她攏了攏衣領,輕聲說:「長安冬天這麼冷,你可一定要注意照顧好自己。」

她抬頭望著他,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嗯,你也是,此去一路勞頓,切記要處處小心。」

他點頭,握一握她的手,說:「趕緊回去吧。」

黃梓瑕點頭,卻一直站在門口,目送著他離開。

王蘊離開長安,前往琅琊後,天氣越見寒冷。到除夕那日,天空晴朗,卻依然寒氣凌冽。

王家的僕從照顧人十分妥帖周到,宅中燈籠彩緞都早早掛好了,大門換上新桃符,新窗紙上貼了對對紅艷窗花,桌布錦袱也都換了簇新的顏色顏色,使這座冷清宅子之中,煥發出一種喜氣洋洋的過年氣氛來。

黃梓瑕受了眾人多日照顧,也給每個人都包了紅封。

她一人孤身在長安,無依無靠,只聽著外面的爆竹聲,沉沉地坐在桌前。

極遠處圍牆外,似乎有小孩子的笑聲傳來,千門萬戶的這一日,都是熱鬧而團圓的。而這個小宅子內,所有人都是無聲無息,唯有她點起一柱清香,遙祝家人在天之靈。

時近入夜,她孤燈對著桌上那一對阿伽什涅,只覺清冷孤寂,無法忍耐。起身到外面看看,穿過走廊,隱隱約約的歡笑聲似有若無。她駐足在這個波光粼粼的走廊之內,卻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在寒夜之中清晰無比。

銀河低垂,長空星辰熠熠。

她想起自己破解了王若那個案件之後,從太極宮出來,抬頭看見星空之下,長身玉立的那個人。

同樣的星子,同樣的她仰望著,而那個人,今夜卻不知身在何處。

她的手按在微溫的牆壁之上,在琉璃之上輕輕撫過。好奇的小魚湊到她的指尖,隔著薄薄的琉璃,一層迷幻般的顏色,清清楚楚地看見,卻永遠觸碰不到。

她不由得將額頭靠在上面,凝望著它們。頭頂的燈光十分溫暖地覆蓋著她,水波粼粼,在她的面容上虛浮地一層層轉過。

走廊盡頭,僕婦含笑走過來,將手中一封信遞給她。

她接過信,看上面的字,並無落款,只寫著黃梓瑕親啟五個字,字跡陌生。

她只覺得心口微微一動,趕緊拆開來看。裡面的素白箋紙上只寫了一個字——來。

清逸秀挺的一個字,無比熟悉,讓她的心立即怦怦地跳起來。她將信握在手中,快步穿過走廊,向著大門口走去。

除夕夜,家家庭燎,火光映照,寂靜無人的街巷隱約微光。她看見站在星空之下的李舒白,些微的火光映照著他的面容,在他那如同雕琢出來般美好的五官上投下金紅色的陰影,可就連陰影也是這麼明亮好看。

黃梓瑕轉頭見王家的僕婦拿了斗篷出來,便趕緊接過,順便擋住了她的目光。她謝了僕婦,催促對方進門之後,才裹緊貂絨斗篷,向著李舒白走去。

茸茸的貂毛簇擁在她的雙頰邊,顯得她的面容更加纖小可愛,她仰起臉看他,在旁邊隱約火光的映照下,雙頰嬌艷,不可逼視。

李舒白凝視著她道:「抱歉來晚了,剛從宮裡回來呢。」

黃梓瑕忙問:「有發生什麼嗎?」

「沒有。只是除夕照例召皇親國戚進宮觀儺舞,賜椒酒而已。」他說著,幫她將遮擋住眼睛的幾縷絨毛撥開,對她說道,「來,帶你去看個東西。」

她跟著他走出永昌坊,向東而行。

一路上爆竹聲聲,笙歌陣陣,節慶的氣氛圍繞著整個長安城。長安各坊今夜都高懸燈籠,徹夜不熄。除夕免宵禁三日,所以雖然夜深了,街上還有童子在嬉鬧,更有抓了棗兒瓜子坐在門口吃著,炫耀爹娘給自己的東西。

黃梓瑕看到,便隨手摸了摸自己的袖中,發現還有一個未發出去的紅封,便取出來,遞給了李舒白,說:「送給你的,討個吉利。」

李舒白接過,倒出來一看,薄薄一片金葉子,最普通不過的那種。想必她是為身邊人準備的,年節討個彩頭。他將金葉子塞在袖中,唇角含笑,說:「多謝,沒想到你身家如此豐厚,看來做一輩子末等宦官也無所謂了。」

「全托王爺的福,我族中無人敢侵吞我爹娘留下的遺產。」她說著,又不覺嘆了口氣,仰頭看天空億萬星辰,輕聲說,「不知他們在那邊,如今過得怎麼樣,是不是也正在一起親親熱熱地過年…」

「會的,他們會在那邊關注著你,而且,你會成為他們的驕傲。」李舒白說著,輕輕抬手撫在她戴著斗篷帽子的頭上,「別擔心。」

黃梓瑕點著頭,只覺得眼中溫熱一片,眼淚似乎要掉下來了。但她強自抑制,又用力地呼吸著,讓它們還未掉下來,就全都湮沒於眼中。

她跟著李舒白,在滿天星光之下,走向夔王府。

在枕流閣之前的曲橋上走過,殘荷的上面,似乎有一些網狀的東西分布著。只是在黑暗之中,她看不太清楚,便問李舒白:「那是什麼?」

李舒白微笑道:「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她與他一起進入枕流閣之中。李舒白給她提了一個錯金銅手爐,讓她暖著手,然後點亮了火摺子,問:「是你來,還是我來?」

黃梓瑕抱著手爐,說道:「我又不知道是什麼,當然是你來。讓我看看是不是驚喜,值不值得我這麼半夜跑來。」

「那麼你坐著吧。」他說著,走到荷塘邊,晃亮了火折,點燃了垂在那邊的一支香燭。

他退回到黃梓瑕的身邊,與她一起在閣內坐下,依著軟墊靠在欄杆之上。

一支支香燭被引線依次點燃,火光蔓延到荷塘之上,忽然之間無數彩光冒了出來。綠色的火光蔓延而上,燒出了無數綠葉的輪廓,在星星點點的綠光之中,紅光、紫光、黃光、白光一起燃燒,噴出明亮的火焰,在綠色的光芒之上,儼然開出了無數朵巨大的牡丹。

黃梓瑕不由得呆住了,睜大眼睛看著著從下而上燒出的圖案,問:「這是…架子煙花?可是好像與尋常的不一樣啊。」

「嗯,平常人們一般將花炮做好後,綁成各個形狀然後點燃,未免僵硬了。而我想,以絲線預先結好所需的圖案,然後將各種顏色的火藥塗在絲網圖案之上,一路燒上去,可不就像花樹盛開?」

他話音未落,那燃燒的牡丹已經瞬間凋謝,火花連同絲線一起燃燒殆盡,然而,煙火已經蔓延到了後面一張設好的絲網,只見祥雲縹緲,仙閣門開,裡面有仙子相對而出,翩翩起舞。火光燃燒只是一瞬間,綵衣的仙子們瞬間凋殘又瞬間明亮,每一次煙火噴出描繪出仙子身影時,她們都會變幻一個動作,身上的衣裙和彩帶也會隨之飄動,流光溢彩,似幻如真。

黃梓瑕目瞪口呆,問:「這又是怎麼弄出來的?」

「當然是做了七次,是七張絲網從前至後依次燃燒的,每一次燃燒的煙火,其實都是不一樣的。只是因為我們從正面看分不清前後,所以就以為是同一個仙子在變幻舞姿而已。」

「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真美啊…」黃梓瑕聽著他的解釋,看著眼前流動閃耀的煙火,目不轉睛。

仙子遠去,這一幕煙火已經灰飛煙滅,後面開始更為令她眼花繚亂的煙火,如星辰漫天,流光旋轉,然後瞬間一收,化為一點明月。月缺月圓之後,陡然散開,化為點點白光,是飛雪連綿。每一點飛雪又倏忽轉變為一只蝴蝶,無數光彩耀眼的蝴蝶在荷塘之上扇動翅膀,然後化為滿天的星光,紛紛散落。

在這奇異而華美的煙花之中,李舒白轉頭看著身邊的黃梓瑕。她正驚喜地睜大眼,看著面前變幻的奇景。煙花光芒變化,使得她面容上也蒙著一層流轉的顏色,彷彿霓虹籠罩,淡淡的紫,淺淺的紅,薄薄的綠,灧灧的黃…

她明亮的雙眸之中,倒映著整個變幻的世界,眼前這瑰麗的景緻,在她眼中的影子,比他面前的真實場景更令人驚嘆。

他自己也沒有察覺,他的唇角露出了如此愉快的上揚弧度。他望著她的面容,著迷地看著她睫毛上如水波般滑過的光彩,偶爾她眼睛一眨,睫毛微微一顫,就彷彿一只蜻蜓的翅翼在他的胸口振動,撩撥著他的心跳。

她望著煙火,而他望著她。

片刻美好,一場奇妙而盛大的煙花落幕,荷塘之上薄冰殘荷,又恢復了寧靜。

黃梓瑕抱著手爐,倚靠在欄杆上,久久無法回過神來,還沉浸在之前這場煙花之中。

李舒白輕挽她的手,說:「走吧,餘下的氣味不太好聞。」

她跟著他,重新順著曲橋走回去時,依依不捨地回頭看著那些絲網的餘燼,數著到底有多少層絲網,才能製造出如此動人心魄的剎那美麗。

就在走到橋頭之時,她忽然「啊」的輕呼一聲,停下了腳步。

李舒白見她怔怔站在風口,目光盯著空中虛無一點,神情劇變,便問:「怎麼了?」

黃梓瑕抬手止住他,低聲說:「讓我想一想…」

他便站在她的身邊,等候著她。

夜風呼嘯,滿天星斗璀璨無比。永嘉坊是王公顯貴聚集之處,除夕夜,到處都是歌舞,遠遠近近的歌聲傳來,模糊依稀,無從辨認。

煙花的餘熱讓荷塘表面的薄冰受熱裂開,時有輕微的「咔嚓」一聲。

黃梓瑕獃獃佇立在星空之下,夜風之中,只覺得整個長空的星辰在一瞬間如同傾瀉而下的明燦雪花,向著她嘩啦啦地撲下來,太過可怕的那些真相,鋪天蓋地壓在她的身上,讓她幾乎承受不住,全身都顫抖起來。

李舒白見夜風徹骨,便牽住黃梓瑕的手,帶著倉皇輕顫的她走到不遠處的語冰閣,關閉了門窗,將爐火撥得旺旺的,讓黃梓瑕坐在旁邊。

「我剛剛…似乎想到了什麼。」黃梓瑕終於回過神來,敲著自己的腦袋說,「關於鄂王從翔鸞閣上跳下的那個疑案,剛剛一瞬間,我真的好像抓住了什麼…」

「你別急,我們來理一理。」李舒白移了把椅子在她身邊坐下,說,「是因什麼想到的?荷塘?」

黃梓瑕搖了搖頭,皺起雙眉。

李舒白又想了想,問:「煙花?」

「對…就是煙花!」她幾乎急切的,抓住了他的袖子,「當時你跟我說,那個仙子的煙花,因為我們從正面看分不清前後,所以不知道那是七張絲網從前至後依次燃燒的,還以為是同一張絲網燒了七次,還以為是同一個仙子在變幻舞姿…」

她的聲音激動,臉上也展露出了一種迷惘的惶惑:「我好像知道了,但又不知道是什麼…但,但分不清前後,肯定是本案的關鍵點!」

李舒白也是一怔,然後猛然醒悟,急切地握住她的手,問:「你的意思是,我們當時看見的,或許也和今天的煙花一樣,是一場偽造出來的幻象?我七弟…他沒有死?」

黃梓瑕用力點頭,說:「我還不敢肯定,但或許,他只是藉助了棲鳳和翔鸞雙閣的地勢,又藉助了我們眼睛上的錯覺,演出了這一場假死飛升的好戲?」

李舒白抿唇沉思許久,才說:「那麼,他當著我們所有人的面,燒掉我送給他的那些東西,必定也是有緣由的。不然,他大可以在母親的靈前將一切焚化掉。」

黃梓瑕用力點頭,說:「是的!這一定也是一個關鍵點。關係到他如何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在我們的面前。」

李舒白長出了一口氣,慢慢地靠在椅背上。他還握著她的手,不知是忘了放開,還是需要她支撐著自己的,以告訴自己這不是在做夢:「七弟還活著…他沒有死,他還活著?」

黃梓瑕感覺到他握著自己的手掌的微微顫抖,不由得心中一酸,知道李舒白與李潤感情最好,如今知道李潤還活在人世,他自然激動萬分。然而李潤如此設局,卻是為了給他安一個世間最駭人的罪名,又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

無論如何,只要鄂王李潤還活著,他們就有辦法找到他,總有辦法挖掘真相,找到一切的根源。

「如今天寒地凍,雨雪交加,我七弟他不知道是否會冒雪遠行,但我想,他還在長安或者城郊的可能性很大。」李舒白抬手按住自己的額頭,因為激動,他感覺到自己的太陽穴微微跳動,使他那一向冷靜的大腦,似乎也受到了侵蝕,無法再像往常那般冷靜思考。

黃梓瑕點頭,說:「既然如今確定了他還在人世,或許我們能夠去查探一下。若是能找到鄂王的下落,相信王爺一定能洗清冤屈,打開目前的局面。」

「嗯,城郊的佛寺古剎,我們可重點關注。我如今雖然閑人一個,但手頭還有兩三支人馬,人手是不缺的。」李舒白說著,似乎感覺到了自己將她的手握得太緊了,便輕輕地鬆開了,臉上那種激動與晦暗也已經消失。他輕輕幫她揉了揉被自己握得泛白的手掌,緩緩說,「我總得親口問一問他,到底是為什麼。」

正月初一,長安城百姓紛紛起個大早,趕往各大佛寺去進香。若是能搶到新年佛前第一炷香,更是所謂「頭香」,讓所有人都爭破了腦袋。但各大佛寺的頭香一般都被達官顯貴預定了,百姓就算徹夜守候也依然輪不到,因此一般人家也都只在天亮後轉到各個寺院輪流燒香而已。

黃梓瑕昨晚去夔王府看了煙花,又與他商談許久,等回到永昌坊王宅,已經過了午夜。還沒等她睡上多久,就有人在外面拚命拍門了:「崇古,崇古,崇古!起來,起來,起來!」

天底下這樣的人,唯有那一個,她壓根兒無法對抗。

所以她只好迷迷糊糊應了,讓他先去外間等著,然後強迫自己起身穿好衣服。

等梳洗完之後,她到前廳一看,坐在那裡等她的周子秦簡直是輝煌奪目,不忍直視。那一身艷紅的衣服,艷紫的團花,金燦燦的腰帶,無論哪個都是沖著讓人瞎眼來的。

她捂住自己的眼睛坐在他的對面:「今天元日…隨便你怎麼穿,我忍了。」

「不好嗎?很熱鬧啊,我娘一直跟我說,正月里就要穿得這麼喜慶才好。」周子秦說著,從自己懷中摸出個紅封包給她,「大吉大利,送你個彩頭。」

「多謝啦,大吉大利,這是你的。」她也將準備好的遞給他。

「咦,金葉子,看不出你這麼闊綽啊。」周子秦拆了紅封包開心地說。

黃梓瑕看看他給自己的紅封包,裡面是兩枚吉祥金錢,她只能無語揣在自己袖中:「明明和你一比我就是個窮光蛋。」

「走吧走吧,窮光蛋,今天的香燭錢我包了。」周子秦豪爽地一拍胸脯。

黃梓瑕反問:「香燭錢?什麼東西?」

「咦,正月初一我們當然去燒香啊,你去燒香不買香燭嗎?」

「…誰說我要去?」

「不去轉轉你幹什麼呢?大過年的悶在家裡,多冷清啊,還是趕緊跟我出去吧。」周子秦說著,不由分說催促著她趕緊吃完早餐,然後帶著她就出了門,直奔附近的各個寺廟。

各個寺廟人山人海,簡直讓黃梓瑕和周子秦想起當初薦福寺那場擁擠。不過幸好這回京城的人分散到了各個寺廟,總算還沒有到水泄不通的地步,他們尚可勉強擠到裡面去。

舉著香燭站在大殿門外,擠不進去的兩人面面相覷。周子秦問:「要不我們去旁邊那安國寺上香算了?」

「相信我,今天長安城所有的寺廟都是一樣的。」黃梓瑕壓根兒不留給他僥倖的機會。

周子秦嘆了口氣,將手中香燭乾淨利落地往天井中的香爐里一丟,然後轉身向著外面擠去:「走吧走吧。」

擠出去的一路上,幾乎所有人都在津津樂道即將被奉迎入長安的法門寺佛骨。

「等佛骨進京那天,我一家老小必定要至最後一座浮屠去奉迎!那邊離城郊也不遠了吧?」

「是啊,本來說要建一百二十座,去迎的人還該更多一些的,可聽說是夔王從中施壓,減到了只有七十二座,所以最後一座也離京城也三十里了。」

「別說三十里,三百里我也要去!」

「這夔王真是被龐勛的鬼魂作祟,怕佛骨進京么?為什麼平白無故要減浮屠?礙著他什麼了?」

黃梓瑕在旁聽見,還只微微皺眉,周子秦已經抬手指著那人喊了出來:「喂,你說什麼…」

黃梓瑕一把拉住他,低聲說:「別理他們!」

周子秦悻悻地一甩袖子,兩腮氣鼓鼓地看著那幾人。

周圍十分吵鬧,那些人壓根兒沒注意到周子秦,還在議論著:「誰知道呢…聽說夔王還一心想阻攔建浮屠的,後來是今上堅持,才保留了這麼些。」

「據說,夔王真的鬼迷心竅,要顛覆天下啊!冬至那日,鄂王因被他威壓逼迫,竟在大明宮跳樓死了!」

「是啊是啊,我也有所耳聞!鄂王爺為江山社稷而死,感天動地,因此在半空中羽化飛升了,大明宮當時千人共睹!在場所有人都下拜恭送鄂王化仙!」

「對對,我也聽說了!此事絕對真真兒的!我三姑夫的大姨的侄兒就在宮中御林軍,他當時就在翔鸞閣下,那是親眼所見!」

「我也聽說了!可是不能啊,夔王掃叛徐州、平定南詔、北抗沙陀,大唐社稷能有今日,他居功甚偉,可居然是…包藏禍心這麼多年?」

「聽說,是夔王當年在徐州時被龐勛鬼魂所纏,在他的身邊埋下了惡咒。如今惡咒漸漸發作,他已經迷失常性,被冤魂附身,外表雖還是夔王,可內里卻已經是龐勛惡魂,要傾覆大唐天下了!」

旁人趕緊壓低聲音,打斷他的話:「你要死啊!這種話也敢說?」

「有什麼不敢說的?你們難道沒聽到?整個京城都在說呢,人盡皆知的事情!夔王如今被罷免一切職務,說明皇上也察覺他狼子野心了,是不是?」那人雖然梗著脖子這般說,但終究還是不敢再說下去了。

周子秦瞪著那群人,小聲嘟囔:「怎麼搞的…這種荒誕不經的傳言,居然還愈演愈烈了?」

黃梓瑕拉起他的袖子就走,而後邊幾人已經轉移了話題,繼續說著迎佛骨的事情:「聽說啊,佛骨一路所經,無數人頂禮膜拜。真是佛法無邊啊,有人擎著火把跟了半日,松明子燒完後,手上流滿松脂,整只右手都燒起來了,可他就是沒有感覺到痛,還舉著燃燒的右手為佛骨引了好長一段路!」

「真是虔誠信徒啊!必能成就大道,為我佛接引至西天極樂!」

周子秦一邊翻著白眼,一邊問黃梓瑕:「這世上還真有人不怕痛哦?」

「世間人追求種種,有為名而斷情絕念的,也有為利不懼刀山火海的,為什麼不能有為信仰赴湯蹈火的呢?」黃梓瑕徑自往前走,微微皺眉道,「每個人在這世上,都有自己願意為之付出一切的東西。真到了那一步,或許你我也會有烈火焚身而甘願忍受的時刻吧。」

周子秦想了想,看著周圍唾沫橫飛說著種種神跡的那些人,搖頭說:「我可不行,我怕痛。」

「有時候,信仰與追求,會讓人可以不懼一切。」黃梓瑕說著,抬頭望著面前烏壓壓的人群,彷彿自言自語般又說,「就如中了攝魂術般,不懼死亡,無視破滅,只會朝著最終的那一個目的,奮不顧身地前行。」

周子秦吐舌道:「攝魂術哪有這麼嚴重,就像沐善法師對禹宣,還不是要先利用他自己本身的心魔誘導。他也算是最厲害的攝魂法師了吧?但我就不信他能憑空讓我起害你的心。」

黃梓瑕默然點頭,說:「對,其實只是人敵不過心魔,才會陷入偏執怨恨。平白無故的話,怎麼可能會有攝魂術的可乘之機?」

他們說著,好容易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到了寺廟門外。

但更多的人流卻在往裡面涌動,擦著他們的肩跨過門檻入內。旁邊一個老人經過他們身邊時,忽然轉頭看了他們一眼,驚喜地問:「你們是…行英的朋友吧?」

黃梓瑕轉頭一看,居然是張行英的父親張偉益,那個一直卧病在場的老人,她只與周子秦在到張行英家裡時見過一兩面,卻記性這麼好,一下子就認出了他們。

他們趕緊行禮,問:「老伯身體可好?」

張偉益看來精神不錯,笑呵呵地說道:「將養了半年多,我自己以前又是大夫,自己給自己用藥這麼久——唉,看來還是醫術不精啊,到現在才能出門。」

「哪裡,老伯是京中名醫,自然妙手回春。」

旁邊張行英的哥哥笑道:「不知道會在這裡遇到你們,不然行英肯定要跟來的。」

周子秦趕緊問:「對哦,張二哥今天應該也是休息的,他上哪兒玩去了?」

「呆在家裡休息呢,他如今跟了夔王,也難得有幾日假期,讓他多睡一會兒。」張偉益笑著,又看向裡面,「人夠多的…你們上完香了?」

「什麼啊,壓根兒沒擠進去,所以就出來了。」周子秦說著,又擔憂地說,「老丈,我看您還是別進去了,萬一被人群擠到了哪裡可不好。」

「是啊,爹你坐著,我幫你進去上香,佛祖不會怪罪的。」

張偉益見兒子這樣說,便手握著香燭在殿外遙遙拜了三拜,然後跟他們到旁邊找了個供人休息的條石坐下。

張行英的哥哥雖然正當壯年,但擠進去也費了不少勁兒,許久都沒擠出來。三人坐在那裡等得無聊,張偉益便問黃梓瑕:「黃姑娘,你可還記得當年我家那個案子么?」

黃梓瑕掩嘴而笑,說:「記得啊,那時我還很小呢,跟在我爹身後去你家查看線索時,還被您呵斥過。」

「是啊,那時我一家蒙冤,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結果刑部來人說有人發現了此案的疑點,要過來翻案重審。老丈我一看提出疑點的人竟然是這麼小一個小姑娘家,扎著兩個小鬏兒就來了,頓時覺得上天戲弄,氣得差點一口氣背過去嘍…」張偉益說起當年事情,猶自哈哈大笑。

周子秦立即起了好奇心,趕緊問:「怎麼回事?跟我說說吧?」

黃梓瑕隨口說:「沒什麼,張老伯的一個病人去世了,對方有權有勢,急怒之下遷怒於張老伯,就誣陷他下獄,連當時在藥房幫忙的張大娘也被牽連了進去。」

周子秦怒問:「這混賬病人家是誰啊?怎麼醫不好病還要怪大夫?還連大夫家人也要牽連?」

黃梓瑕挑眉看看他,只說:「又不是只此一例。」

周子秦頓時想起皇帝殺御醫,還要殺他們家人的事情。其實皇帝明知道同昌公主當時被刺中心臟,絕難救活的,卻還是遷怒於太醫,甚至牽連到親族數百人。

他嘆了口氣,說:「做大夫可真難啊。」

三人便也都不再談論此事了,張偉益想起一件事,又趕緊問:「對了,黃姑娘,我想問一下,先帝賜給我的那幅畫,我還能拿回來嗎?」

周子秦問:「是那幅上面烏漆抹黑三個墨團團的畫嗎?如今還沒還給你?」

「沒有啊,本來說與同昌公主府那個案子無關,要還給我們的,可後來不知為什麼,就再也沒提起了。」張偉益唉聲嘆氣道,「我行醫數十年,這被召入宮替皇上診治,也是人生最輝煌的頂峰了,本想抱著先帝賜給我的畫入土的…」

黃梓瑕想著那上面的三團塗鴉,耳邊又想起李舒白曾對她說過的話。他說,先皇繪畫用的是白麻紙,而黃麻紙,通常是宮中用來草擬諭旨的。

那墨團的下面,如果隱藏著東西,那究竟會是什麼呢?

她還在想著,周子秦已經拍著自己的胸膛保證:「本來就是先皇上次的御筆,於情於理都該歸還給老伯嘛!這個您交給我,我去大理寺和刑部跑一圈,看看究竟是送到哪邊去了。其實這東西與案件只是擦邊關係,到時候費點口舌,應該能拿回來的。」

「哎喲,那我就多謝小兄弟啦!」張偉益頓時大喜,拉著周子秦的手連連道謝。

「沒啥,我這人沒別的優點,就是古道熱腸,樂於助人!」

黃梓瑕無語搖頭,見張大哥終於從寺廟裡擠出來了,便起身說道:「畢竟天氣寒冷,老伯趕緊回去休息吧,您還要好生將養身子呢。」

「你說,那麼一幅亂七八糟的圖,是誰會拿走啊?我到現在都不相信這是先皇的手筆呢。」

在回去的路上,周子秦念叨著,思忖該去哪兒尋回那幅畫。

黃梓瑕微微皺眉道:「不是畫。」

「哎?不是畫嗎?我就說嘛,上次我們看出來的三個影跡模樣,真是亂七八糟,得勉強想像才能扯上一點關係。」

「不,我的意思是…」黃梓瑕見周圍行人寥落,並無人注意這個角落,才壓低聲音說,「宮中的黃麻紙,多是拿來寫字的,而畫畫時用的,該是白麻紙。」

周子秦倒吸一口冷氣,問:「所以,你的意思是…」

黃梓瑕與他對望,點了一下頭。

「先皇得的是怪病,在臨死前已經分不清黃麻紙和白麻紙的顏色了,所以拿錯了?」

黃梓瑕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不是!」

「那是什麼?」周子秦眼中充滿求知慾地看著她。

黃梓瑕無奈說道:「先皇久在病榻,當然是身邊人幫他拿的紙張。就算他意識恍惚辨不出顏色,難道身邊那麼多人都認不出來?」

周子秦點頭,若有所思:「所以…其實當時先皇是在——寫字?」

「對,而且,很有可能,寫的是非常重要的諭旨。」

周子秦瞪大眼睛,問:「那麼諭旨的內容是…三團墨跡?」

「我敢肯定,諭旨的內容必定是隱藏在被塗鴉的那三團墨跡之下。」黃梓瑕神情凝重道,「可為什麼會被人塗改,又為什麼會被作為畫而賜給受詔進宮診病的張老伯,我就不知道了。」

周子秦興奮地一拍她的背,說:「不用想了!等我們拿到那張畫,我用菠薐菜調配的那種藥水一刷,後來塗上的那層墨會先消退,我們就可以瞬間看見後面呈現出來的字跡…」

「然後,整張紙上所有的墨跡全部褪色,消失無蹤?」黃梓瑕問。

周子秦遲疑了一下,說:「呃…這個,好歹我們看到了被掩蓋住的先皇的諭旨啊。」

「然而這麼重要的證物,就會永遠消失,再也不可能出現了。而你看到了,又有什麼用呢?若這東西真的很重要的話,你說的話,或許無人相信呢?或許對方因此而對你下手,要置知曉秘密的你於死地呢?」

周子秦發出類似於牙痛的吸氣聲:「不會吧…這麼嚴重?」

「你說呢?」黃梓瑕抬眼看向天邊。陰沉沉的彤雲壓在長安之上,一片灰濛濛的霧靄,揮之不去,散了還聚。

「那幅畫,鄂王的母妃陳太妃曾有一張仿圖,即使在患了瘋病之後,還依然偷偷藏著。所以我想,也許鄂王在翔鸞閣上的所作所為,與此畫也有不可分割的關聯。」

周子秦頓時臉都白了:「這…這很有可能!所以那幅畫,實在是太…太重要了!」

「所以,第一,我們得找到那張畫;第二,我們得妥善保護它,絕對不能受損;第三,在不受損的情況下,還要剝離上面塗上去的那一層墨,顯露出下面的字跡。」

黃梓瑕三點說出口,周子秦的臉上露出痛苦與快樂並存的表情:「這麼有難度的挑戰,我喜歡!」

黃梓瑕問:「準備如何下手?」

「當然是——去易記裝裱鋪,抱那個老頭兒大腿,看看能不能套出剝墨法之類的絕學了!」

他拍著胸口,一副躊躇滿志的模樣。黃梓瑕便說道:「那就祝你馬到成功了。」

「放心,交給我!」周子秦說著,轉身走了一步,又想起什麼,趕緊退回來,說,「崇古,我能不能問個好像很嚴重的事情?」

黃梓瑕點頭,看著他問:「什麼?」

「就是…萬一我們把上面那團塗鴉剝掉後,發現下面空無一物,壓根兒先皇就是駕崩之前神志不清,亂塗了一張畫…」

「先皇御筆那麼多,宮中收藏著幾十上百幅呢,若真是亂塗的,毀掉了反倒是好事,免得流傳出去,你說對嗎?」

周子秦點頭,但還是說:「崇古,這可是先皇遺筆哎…」

黃梓瑕十分認真地看著他:「有人連展子虔的畫都潑了硃砂,你覺得哪個更嚴重呢?」

「也是啊…反正就算毀了,我只是為了保全先皇的名聲而已。」周子秦立即轉過彎來,揮揮手向著前衝去,「崇古,等我好消息!」

「西市不在那個方向!」

「廢話!大年初一誰家店鋪開門啊?我直接去易老頭兒家堵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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