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簪九鸞缺十四

鸞鳳身輕

大理寺。

原本午膳一過保准就溜回家陪夫人的崔少卿,今天居然也在。一看見黃梓瑕和周子秦來了,頓時喜氣洋洋:「子秦,崇古!真是太好啦,不費吹灰之力,兇手投案自首,這多日來的奔波煎熬,終於可以結束了!公主府給我們的壓力,也終於消散了!」

黃梓瑕一邊跟著他往裡面走,一邊問:「犯人已經都招了嗎?」

「招了!她拿著一幅畫過來投案自首的,還說那幅畫是先皇手書什麼的,我看那種亂七八糟的樣子,可真不像。」

一邊說著,一邊已經到了大理寺正堂後面。大理寺並無牢獄,只在後面辟了幾個凈室,暫時關押該受刑拘的犯人。

滴翠正坐在其中一個房間內,怔怔地望著窗外在風中起伏的枝葉。

黃梓瑕與周子秦、大理寺熟人進門,將門關上,叫她:「呂滴翠。」

滴翠神經反射般地站了起來,待看見面前的幾個男人,又下意識地蜷縮起身子,不自覺地退了一步。

黃梓瑕知道她心中尚有陰影,趕緊安撫道:「呂姑娘,我們只是來依例詢問,你只要如實回答就好了。」

呂滴翠咬住下唇,望著她許久,默然點頭。

黃梓瑕示意她先坐下,然後站在旁邊,看著大理寺的兩位知事向她詢問案情。

「姓名,年齡,籍貫?」

「呂滴翠,十七歲,京城人氏。」

「投案自首,所犯何事?」

滴翠的眼睛依然是紅腫的,她神情恍惚地坐在他們面前,獃獃出神許久許久,才慢慢咬住下唇,含糊地擠出幾個字:「我殺了人。殺了…兩個人。」

兩名知事顯然一開始就知道她投案的原因,並無詫異,只說:「從實一一說來。」

滴翠的聲音喑啞而緩慢,斷斷續續地說:「我殺了…公主府的宦官魏喜敏,還殺了…大寧坊的孫癩子。」

「為何殺人?以何手法?」

「魏喜敏曾害過我,讓人將我責打致昏,又丟在街角,以至於…」說到這裡,她彷彿僵死的面容上,終於顯出一絲扭曲的恨意,聲音也開始用力起來,「那日在薦福寺,我頭上的帷帽掉落,張行英幫我去撿帷帽時,我看到了魏喜敏…他穿著宦官的衣服,在人群中顯得特別顯目。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霹靂下來,蠟燭炸開,那蠟塊裡面摻著各種易燃顏色,遇火就著。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就像發狂了一樣,在魏喜敏被人擠到我身邊時,我用力一推,他就倒在了蠟塊燃燒的火堆之中,全身都燒起來了…」

黃梓瑕站在旁邊,冷靜而沉默地聽著,不發一言。

知事又問:「那麼,那個孫癩子的死呢?」

「孫癩子…那個禽獸…他用錢收買了我爹,但我絕不會放過他!」滴翠說到此處,終於激憤若狂,聲音也變得嘶啞尖厲,聽來十分可怕,「那日午時,我去大寧坊找孫癩子,因怕女子體弱,還在匕首上塗了毒藥。那禽獸聽到我的聲音開了門,我衝上去就扎了他兩刀,他逃回屋內鎖了門。我想再刺他幾刀,卻沒推開門,只好…轉身跑開了。」

黃梓瑕端詳著滴翠,慢慢皺起眉頭:「那麼,你的毒藥是從哪裡來的?」黃梓瑕追問道。

滴翠咬牙道:「張二哥家葯櫃中有烏頭,他教過我識藥材。」

「可孫癩子是死在床上的。」

「可能…可能他受傷後爬回床上,藥性發作就死了。」

崔純湛低聲問那兩位知事:「她說的,和案件可對得上嗎?」

一位知事點頭道:「傷口虛浮不深,似乎確實是女人下的手。」

崔純湛點頭,又問她:「呂滴翠,既然你已經神不知鬼不覺殺死了兩人,又為何要來投案自首,自尋死路呢?」

滴翠深深吸氣,鼓足勇氣直視著他,說:「這兩個案件鬧得京城沸沸揚揚,也有無辜者被捲入。我雖是弱女子,但一人做事一人當。而且,我更想讓天底下的惡人看一看,作惡多端必有報應!」

崔純湛聽了她的話,也是動容點頭,嘆道:「此情可憫,此罪難逃啊!」

一位知事又問:「駙馬爺在擊鞠場受傷,你可知道?」

滴翠垂眼點頭,說:「聽說過…我的恩人張行英,當日就在場上。」

「此事與你是否有關?」

滴翠搖頭,想想又點點頭,說:「我罪該萬死…聽說張行英要擊鞠比賽,於是那天就在家中祈禱,祈求對方落馬,讓張行英贏球…我想,我想或許是我那暗禱被菩薩聽到了…」

這個解釋,連崔純湛亦只能對那兩位知事說道:「這個就不必寫上了,想來也沒什麼關聯。」

知事又問:「你拿來的那幅畫,又是怎麼回事?」

「那是張行英家中的畫,大理寺要的,他一直找不到,其實…其實是我偷走了,我想大仇已報,可離開京城了,只是沒有路費。聽說這幅畫是先皇御筆,我想必定值錢的,所以就偷出來當掉了,可誰知大理寺卻來尋找,引起一場軒然大波,我只好贖回來,送到這邊。」

「你可知上面畫的是什麼嗎?」

滴翠木然搖頭:「不知道…我看了半天,不過是三個墨團,就…就拿去當了十緡錢。」

知事回頭對崔純湛說道:「我們去當鋪查過,此事確切。當鋪的先生雖看不懂那畫,但說看紙張和墨都好,裝裱也不錯,似乎是宮裡的東西,料想來歷不凡,所以才答應了當十緡錢。」

崔純湛是個憐香惜玉的人,看著滴翠搖頭嘆息,又問:「呂滴翠,你還有什麼要交代的沒有?」

滴翠怔怔地跪著,許久,才抬頭看著黃梓瑕,說:「楊公公,請您幫我轉告張二哥,今生無緣,阿荻來世銜草結環,報答他的恩情。」

黃梓瑕只覺得心口一酸,點頭道:「好。」

一群人回到大堂上,一位主事已經將那幅畫取出,平展著放在桌上,給眾人觀看。

依然是那三個塗鴉墨團,在黃麻紙之上,白綾絹裝裱,精美的裝幀,卻無法掩蓋那上面只是拙劣塗鴉的事實。

黃梓瑕和周子秦好歹上次看過,所以看了幾眼,肯定了是上次那幅畫,便也只互相對望了一眼。

崔純湛幾乎把臉都貼在上面了,看了又看,皺起眉:「這樣的東西會是先皇御筆?這簡直是大逆不道,誹謗先皇嘛!」

旁邊的大理寺官吏們也紛紛附和,對於此畫不屑一顧。不過話雖如此,畢竟是本案物證,等眾人退下,崔純湛親手卷好,準備放回庫房。

黃梓瑕見堂上已經無人,便低聲問:「崔少卿,這畫…是否可借用?」

崔純湛有點為難:「哎呀,這個啊…楊公公,這東西可以重要物證——雖然不知道有啥用——但是一般來說,案件還沒定審,你要拿走,可能不合律法啊…」

黃梓瑕從自己懷中掏出一個令信,雙手遞到他面前:「崔少卿,我以夔王府令信作押,請崔少卿暫借半日,明日一早必定送還。」

崔純湛看著那個令信想了想,十分乾脆地將捲軸遞到她手中,說:「你是皇上欽點涉及此案的,與此案有關的物證什麼的,你要拿去研究還不是名正言順?給物證間寫個條子,直接拿走吧。」

一大早出門,踏遍了小半個京城,黃梓瑕和周子秦都是飢腸轆轆。飯點已過,今日例食是沒了,崔純湛讓大理寺膳房趕緊給他們做了一點簡單飯食充饑。

出了大理寺,黃梓瑕隨便向大理寺門房打聽了一下那個大忙人夔王,果然就有人說:「半個時辰前御史台的公車過來,車夫在我們這邊喝茶時,說夔王正在那邊呢。」

皇城之內衙門眾多,個個門前都立著牌子,某品之下至此下馬。周子秦和黃梓瑕乾脆就不騎馬了,把馬拴在大理寺,往御史台走。

周子秦一邊走,一邊拉著她的袖子,有氣無力地說:「崇古…我真是太佩服你了。」

黃梓瑕用手中的冊子擋著頭頂正熾熱的太陽,回頭看他:「什麼?」

「我說,佩服你的精力啊…」周子秦敬佩地看著她,「這都跑了大半天沒休息,累死我了,你都不用休息一下?」

「案件發生後,就應該爭分奪秒,一刻都不能延誤。」黃梓瑕說著,忽然又想起什麼,說,「對了,孫癩子的屍體現在在哪兒?你還記得他那兩個傷口的形狀嗎?」

一說到屍體和傷口,周子秦頓時來了精神,在這炎炎夏日之中振奮得跟吃了一大塊冰似得,眼睛也炯炯有神起來:「好,沒問題!傷口我看過,記得清清楚楚!你想問什麼,我張嘴就來!」

黃梓瑕回頭看他,說:「我想知道,傷口具體的形狀,以及兇器刺下的方向。」

「傷口一處在左肩琵琶骨下,一處在肚臍右側的腰上,兩處傷口都是從身體左側斜向右邊刺下的痕迹…」周子秦說到這裡,張嘴愣了愣,然後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問,「這麼說…滴翠在說謊?」

「是。」黃梓瑕低聲道,「如果孫癩子是站在她對面的話,以她持刀的手勢,那匕首必定是自上而下刺下去的,怎麼可能會有人是從左到右刺出匕首的?能造成這樣的傷口的,必然只能是對方正側卧那裡的時候。」

周子秦吸了一口冷氣,臉上露出困惑又震驚的表情:「可是…可是滴翠為什麼要主動認罪,把這一切都攬到自己的身上?她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黃梓瑕默然看著他,許久,把目光輕輕移到他的身後。

他們看見蹲在大理寺高牆下的一個人。

張行英。他蹲在那裡,不知道已經多久,他低著頭看地上,目光茫然渙散,定在那裡不知已經多久,卻始終一動也不動。

周子秦看著他許久,瞪圓的眼睛和長大的嘴巴才慢慢回復,輕輕的,不自覺地「啊」了一聲。

而在他們的目光注視下,張行英似乎也終於感覺到了。他慢慢抬起頭,向他們這邊看來。過了許久,他渙散的目光終於有了一點焦距,似乎終於認出了他們,他站起來,叫了一聲:「楊…兄弟…」

在嘶啞的聲音中,他已經蹲了太久的腳,麻木了,撐不住他的身軀,晃了兩下,整個人跌坐在地上,

灼熱的日光下,滾燙的泥地,他整個人似乎都被烤乾了,也沒什麼感覺,只扶著牆又站起來,向他們一步步走來。

黃梓瑕面帶著複雜的情緒,注視著他。

而周子秦趕緊跑過去扶住他,張行英身材十分高大,周子秦的身材已經算高的,他卻更高了兩三寸,壓在身上時,連周子秦都踉蹌了一下。

「張二哥,你怎麼了?」周子秦扶著他,趕緊安慰他,「你別急呀!」

張行英靠在他身上,卻一直望著黃梓瑕,被太陽曬得乾裂的雙唇嚅動,聲音幹得近乎蒼老:「你一定要幫幫滴翠…她、她不可能的,我知道她不可能殺人的…」

黃梓瑕垂下眼,默然點了一下頭。

見她反應這麼平靜,張行英頓時急了,撲上去抓住她的肩,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力量:「她這麼柔弱一個女子,怎麼去殺人?我、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投案自首,可我…我求你救救她,救救她啊!」

他聲音嘶啞,破碎的乞求從喉口艱難而用力地擠出,幾乎不成語句。

黃梓瑕長嘆了一口氣,拍拍他的手臂,說:「放心吧,張二哥,我一定會揭露真相的。到時候,兇手必將昭彰於天下,無處遁形。」

張行英瞪大眼睛,盯著她良久,才像是聽明白了她的話,他放開了幾乎要將她肩胛捏碎的手,頹然放下,踉蹌退了兩步,低聲說:「是…我信你…能還阿荻清白。」

「張二哥,現在,你已經可以回到京城防衛司了,明日就可以去應卯了。」黃梓瑕仰頭看著他,輕聲說,「不要辜負了滴翠對你的期望。」

御史台向來是本朝最端莊嚴肅、不苟言笑的衙門,然而此時進來,卻見坐在夔王身邊的御史中丞、侍御史、監察御史等幾個老夫子都是一臉歡欣,對著李舒白東拉西扯,彷彿毫未覺察早已過了散衙時刻。

黃梓瑕和周子秦一進去,李舒白就示意她稍等,然後站起對眾人說道:「這是我身邊的楊崇古,善能斷案,此次也是聖上指定與大理寺合作查案的人手之一。她過來想必是稟報此案的進展,那麼本王就先向各位告辭了。」

「送夔王。」幾個人依然滿臉喜色,站起送他到門口。

等出了御史台,周子秦忍不住說:「這個御史台待人的差距就是大!我過去的時候,一群老頭兒個個鼻孔朝天,好像我是本朝之恥似的,替我添雙筷子都捨不得。而夔王一來,你看你看,一張張老臉笑得跟菊花似的,每一條皺紋都舒展開了!」

李舒白也不由得微扯唇角,說:「他們今日心情不錯而已。」

「咦?御史台的人也會心情好?不是每日只會板著臉訓人么?」

李舒白轉頭看黃梓瑕一眼,說:「皇上因為九鸞釵失竊事而召集了幾位重臣,說要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同審此案。其他兩部還好,御史台這一群老人當場就頂了回去,說三法司同審,必是關係國家社稷的大案重案要案,怎麼可以為區區公主一個九鸞釵的失竊案而興師動眾,勞動三法司?皇上則說此案已有二死一傷,眼看公主或有危險,必要及早徹查,不得推脫。就在爭執不下時,大理寺傳來消息,說本案兇嫌已經投案自首了!御史台得知皇帝家事不必變為朝廷公事,自然上下歡欣。」

周子秦皺眉說:「可是…滴翠不是兇手啊…」

「不管是不是,至少她現在出來頂罪,是一個十分合適的機會,不是么?」李舒白說著,淡淡瞥了黃梓瑕一眼,「皇上交代的任務,你是要繼續查下去,還是就此罷手?」

「滴翠與我也算是略有交往,她身世如此凄慘,我不能讓她就此殞身。」黃梓瑕皺眉道,「更何況,即使她投案了,我看本案也依然會樹欲靜而風不止。」

李舒白揚眉問:「你的意思是,兇手可能還不會停止?」

「是,很有可能。因為畫上的第三個死者,還沒出現。」黃梓瑕將那個捲軸交到他手中。

李舒白與他們一壁走,一壁展開捲軸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的腳步便停了下來。

這個永遠處變不驚的夔王,望著手中這幅胡亂塗鴉的捲軸,站在此時的皇城之中,站在各衙門的高牆陰影之下,看著手中這幅畫,一瞬間,怔愣在長空之下。

碧天如洗,日光熾烈,長風迥回,捲起站在此處的他們三人的廣袖衣袂,烈烈作響。

李舒白垂下的眼睫終於緩緩抬起,他將手中的畫卷好,交還到黃梓瑕的手中,說:「收好吧。」

周子秦忙問:「王爺看出來的,是不是三個人慘死的情景?」

李舒白微一點頭,說:「牽強附會,略有相像而已。這種荒誕不經之事,如何能扯上先皇手跡。」

周子秦頓時興味索然,說:「是吧。」

他偷眼看黃梓瑕,見她和李舒白越來越像,一張臉板得滴水不漏,不得在心裡哀嘆了一聲,說:「王爺,我覺得滴翠殺孫癩子那事,尚有疑問,我先去義莊看看,告辭了。」

眼看著周子秦離開,李舒白示意黃梓瑕上馬車。

馬車經過大理寺門口,門衛解開那拂沙的繩索,它便乖乖跟上了,簡直乖得令人感嘆。

黃梓瑕在自己的老座位——擱腳小矮凳上坐下。

李舒白將手伸向她,她立即會意,將自己懷中的捲軸拿出來,捧到他面前。

李舒白將它展開,鋪在小几上。几案較短,裝裱的一部分垂下在他的膝上。他將手按在捲軸之上,指尖順著第一幅畫上,那個似乎是一個人被焚燒致死的圖像,慢慢地滑下來:「你上次說,你們覺得,這是個人被焚燒致死的模樣?」

「是…而上面這細細窄窄的一條豎線,我們覺得似乎像是一道從天而降的霹靂。所以這幅圖,看似一個人被雷霆劈下,焚燒全身,掙扎而死。」

「張家說這幅畫是先皇御筆,你相信嗎?」他微抬眼睛,望向她。

黃梓瑕思忖著,緩緩說:「我未見過先皇墨寶,不敢肯定。」

「我可以肯定。」

李舒白默然將手輕按在那幅畫之上,說:「這墨,是祖敏為上用特製。先皇晚年時,因身體不適而厭惡墨味,於是祖氏改變了配方,除珍珠玉屑之外,又在墨錠中加入當時異邦新進的一種香,只制了十錠,用了七錠,剩下三錠隨葬了。如今已有十年,尚是當年香氣。」

黃梓瑕俯頭聞了一下,只有極淡極淡的一絲氣息,但那種奇異的香氣,確實與其他香味迥異。

她抬頭又看向李舒白,李舒白又說道:「先皇提筆寫字或畫畫,往往先在旁邊虛比一下,是他多年習慣,不是常在他身邊的人,一般不會知道。而你看這裡——」

在那根被他們看成雷霆的豎線旁邊,有一條如髮絲般細得幾乎看不見的線條。

「這條線與旁邊這條並不平行,顯然並非毛筆上的亂毛,而是當時起筆比劃時,所不小心描繪下的痕迹。」

黃梓瑕說道:「我會去張家,向張父詳細詢問一下此畫來歷。」

「是該問一問,父皇為何會畫下這樣的一幅畫,又為何要賜給一個民間大夫。」李舒白緩緩說道。

黃梓瑕望著那幅畫,又想起鄂王李潤那異常的反應,果然李舒白也說道:「而現在,我們該去一下鄂王府——既然你說,他看見這張畫的時候,反應異常的話。」

黃梓瑕點頭,正要對趕車的阿遠伯說一句時,前方路口忽然傳來喧嘩聲,阿遠伯將馬車徐徐停下,在路口半晌沒有動彈。

黃梓瑕趕緊拉開小窗子問阿遠伯:「遠伯,怎麼啦?」

「同昌公主的馬車,擋住路口了。」他說。

黃梓瑕趕緊跳下馬車,前去查看。

這裡是平康坊附近,長安城道路本來寬廣,但因兩旁正有水渠清理,長了多年的槐樹又歪到街中來,以致此處的道路被佔了大半。

本已通行形勢嚴峻,誰知平康坊兩個伎家偏偏還在路口擺下小台,相對賣弄,一時笙簫作響,舞袂翻飛,台下聚集無數閑人,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而就在這喧鬧之中,同昌公主那輛鑲金貼玉的馬車,正橫在道中,寸步難行。

黃梓瑕見垂珠、落珮、墜玉、傾碧都跟在馬車邊,被周圍人擠得直皺眉,連連後退。

她便走上去,對著人群中的她們招呼道:「真巧,公主也在此處?」

難為垂珠在這樣的擁擠人群中居然還能施了一禮,說道:「是呀,公公今日是與夔王爺一起的?」

黃梓瑕正點頭,那邊同昌公主掀起車窗的簾幕,向她看了一眼。她原本單薄銳利的眉眼,現下因為煩躁而皺著眉頭,看來更顯出咄咄逼人的一種氣勢:「楊公公,你也在?夔王府的衛士呢?怎麼不趕緊把人群給疏散一下?」

黃梓瑕聽說她話中的蓬勃火氣,擺明了越俎代庖指揮夔王府的人,心下也有點無奈,只能說道:「只怕公主要失望了,夔王剛從皇城回來,身邊並無士兵隨侍。」

「嘖,早不來,晚不來,偏巧本宮的車馬從這裡過,就被堵上了!」 一邊說著,她一邊又轉頭訓斥車夫,「就算從鳳凰門進,借道東宮又怎麼樣,難道我還沒見過太子?」

車夫被罵得只能低頭唯唯諾諾。

黃梓瑕聽到鳳凰門,微微一怔,便問:「公主近日發病,還是靜心休養為好,為何要去太極宮?」

垂珠點了一下頭,一臉憂慮地看著前面的人潮,喃喃說:「淑妃還在等著公主呢…」

太極宮如今只有王皇后居住,而如今郭淑妃在那裡,又讓同昌公主前往,到底是有什麼事情?

她忽然想起一事,趕緊問:「皇上是不是也在那裡?」

「奴婢不知…是淑妃遣人來告知公主的。」垂珠小心地說。

黃梓瑕頓時明了,今日必定是王皇后重要的時刻,而郭淑妃請同昌公主來,是要給王皇后以致命一擊。

她想起王皇后召見她時說過的話,當時她隨口提起自己回宮的事情,而那個時候,王皇后似乎已經勝券在握,她的手中,一定有足以對抗郭淑妃的重要籌碼,但…今日能不能用得上呢?

她正想著,耳邊樂聲越響,原來是那兩個伎家的對決已經到了最後的勝負時刻。右邊的紅衣女子正在舞一曲胡旋,左旋右轉,迅捷如風,引得下面的人陣陣叫好;而左邊的綠衣女子聲音極其高亢,唱著一曲春江花月夜,她的歌聲在這樣的喧嘩聲中,依然清晰可辨,顯見功力。而不偏不倚,唱到的正是那一句——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黃梓瑕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同昌公主。

同昌公主的臉上儘是煩躁,低聲狠狠咒罵道:「這些惹人厭的倡優,什麼時候讓父皇全給趕出長安去!」

說著,她將車簾狠狠一摔。車外的人擁擠不堪,前面拉車的兩匹馬在人群中受了驚,不安地踱步,馬車廂也開始左右搖晃起來。

垂珠趕緊護住車門,朝裡面問:「公主,公主沒事吧?」

話音未落,同昌公主已經推開車門,幾步跨了下來。

她病情未愈,性子又暴躁,這一下走得急了,腳一晃,差點摔倒。

垂珠趕緊將她扶住,隨行的十數個宦官圍上,將周圍的人屏開。

街上本就擁擠,這十幾人插入,周圍更加混亂,旁邊正在欣賞歌舞的人被擠得人仰馬翻,有幾個脾氣暴躁的已經喊了出來:「幹什麼?宦官了不起啊?皇上來了也不能不讓老百姓看歌舞啊!」

正在一片混亂中,同昌公主的目光忽然落在人群的某一處,那雙銳利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失聲叫了出來:「九鸞釵!」

黃梓瑕順著她看的方向看去,卻只見一片人頭攢動,倒是有幾個煙花女子頭上戴著各色花飾,但是看起來顏色造型都十分俗艷,絕不像玉色天成的九鸞釵。

同昌公主的幾個侍女也朝著人群中看去,垂珠下意識地問:「公主看到九鸞釵了?可…奴婢們沒看見呀…」

「在那邊,在一個人的手上!」同昌公主指向西南方向,腳下也不自覺地往那邊走了兩步。

垂珠趕緊跟在她身後,伸手去拉她:「公主小心…」

話音未落,同昌公主已經被人拉住了手臂,身不由己地往前面倒去。她身材嬌小,此時突然被人拉進人群中,分開又合攏的人群竟似一只猛獸,張開血盆大口,立即吞噬了她。

兩邊台上,春江花月夜的歌正被數十個歌女奏樂合唱,極致的一種纏綿婉轉,到最後其他人的聲音都漸漸跟不上了,唯有最初高唱的那個歌女嗓音壓過所有喧鬧,極高處的轉音如千山行路,幾近曲折,直上雲天。

胡旋舞正在最急速的時刻,滿場都是右台那個女子妖嬈柔軟的身影。她張開雙手,仰面朝天,不顧一切地旋轉。編成上百條細小辮子的髮辮散開,合著頭上紗巾、身上衣裙一起,左右飄飛,如同一個彩色漩渦。

垂珠她們的驚呼聲,被此時喧鬧的樂聲掩蓋。公主竟然在數十人面前眼睜睜消失在人群之中,她身邊所有人都是不敢置信,一時竟無法反映。

黃梓瑕第一個回過神來,立即分開人群向裡面擠去。

擁擠的人群中,各色衣服,各樣人物,她也迷失了左右,站在街心一時不知該去往何處。就在此時,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拖了出來。

黃梓瑕轉頭看見李舒白。他身材修長高挑,在人群之中卓然而立,一下子就找到了她。

她焦急萬分,忙問:「公主呢?王爺看到公主了嗎?」

李舒白搖頭,皺起眉頭說:「我已經命伎樂家立即撤去了,但一時半會兒,恐怕人還無法立刻散開。」

黃梓瑕急切道:「公主在消失之前,喊了一句『九鸞釵』,我想必定是有人以九鸞釵引她而去。我恐怕…公主如今處境堪憂!」

李舒白略一沉吟。他記憶非同凡響,平康坊大街四條,小街十六條,大小巷陌一百二十三條,他看過一次長安地圖,便在腦中清晰無比。剔除伎樂坊聚集的各條行道,剔除酒肆眾多的街衢,剔除前方是死胡同的巷陌,最為可能的十餘條街道立即浮現。

他手一招,迅速給如同無頭蒼蠅般亂轉的公主府宦官分派任務,直接指名該去的方向與接道,連第幾條都說得清清楚楚。

黃梓瑕回頭看了看,發現公主身邊的侍女已經只剩了三個,她掃了一眼,問:「垂珠呢?」

「垂珠剛剛追趕公主,也跟在人群中不見了…」墜玉的聲音未落,忽然聽得遠遠有尖叫聲傳來,在此時疏散了人群後初初安靜下來的接道上顯得格外凄惶:「來人啊…來人啊…」

是垂珠的聲音。李舒白和黃梓瑕反應最快,立即循聲飛奔而去。

坊牆後,尚餘三四尺空地,瘋長的蔦蘿正爬上院牆,生機勃勃地開出一大片殷紅的花朵,如同斑斑的血濺在綠葉之上。

而就在蔦蘿的盡頭,同昌公主的身子正靠著牆,慢慢滑倒下去。她的眼睛已經閉上了,身體還在抽搐。

她身上那件蹙金百蝶的紅衣,湮出一種異樣鮮亮的濕潤的痕迹,在陽光下顏色明亮得幾乎刺眼。

蔦蘿的後面,是叢生的蓬蒿蔓草,此時,只有幾枝瘦小伶仃的一串紅,還在緩緩搖曳。

垂珠踉踉蹌蹌地跑過去,蔦蘿糾纏,她絆倒在地,卻不知哪兒來的力氣,連哭帶爬還是滾到了同昌公主身邊,用力抱住她,嚇得臉色煞白,連叫都叫不出來了,只用力去按她心口那個一直在湧出鮮血的地方,可她的手掌怎麼能阻止同昌公主生命的流逝,她唯能眼睜睜看著公主鮮活的生命連同溫熱的鮮血一起自胸口湧出,滲入此時生機蓬勃的大地,消漸為無形。

她按著同昌公主的傷口,臉上因太過震驚而顯出無法面對的茫然。

黃梓瑕的腳步也亂了,她疾奔到她們身邊,看見了同昌公主鮮血滴落的地方,被踐踏伏地的殘敗蔦蘿之上,靜靜地躺著那一支本已神秘消失的九鸞釵。

九種顏色的奇妙玉石,被雕琢成九只舒緩翱翔的鸞鳳,鮮血滴在上面,溫潤絢麗,難以言表。

而九鸞釵後面彎月形的釵尾,如今已經折斷,正插在公主的心口。

鮮血斑斑,更加鮮明地顯出上面刻著的那兩個古篆——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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