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簪春燈暗十四

長街寂寂 

大唐長安有兩個外教坊,琵琶琴瑟等藝人在外西教坊,位於光宅坊,離夔王府所在的永嘉坊並不遠。

黃梓瑕跑到教坊,那裡面因是樂舞伎人們聚集所在,所以門口還有個婆子坐著嗑瓜子,看見她過來了,便抬手攔住了她:「這位小公公,您找誰呀?」

黃梓瑕趕緊向她行禮,說:「不好意思啊婆婆,我要進內去找錦奴。」

「哎喲,今天可巧,一個找錦奴的,又一個找錦奴的。」婆子說著,拍拍衣裳上的瓜子殼站了起來,問,「你不會也是什麼東西借給錦奴了,現在聽說她跟人跑了,所以過來取回的吧?」

黃梓瑕詫異地「咦」了一聲,問:「還有人在我之前來了?」

「可不是么,天仙似的一個姑娘家,我老婆子這輩子沒見過第二個。」老婆子明顯年紀大了,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那眉眼,那身段,就算是畫里走出來的仕女跟她比,都差一份光彩靈動呢。」

「是那婆婆可知道她的姓名?」黃梓瑕趕緊問。

「不知道,反正比你這個空口白話的小宦官不同,人家可是拿著錦奴當年寫給她的信來的。我老婆子可識字!」

眼看這婆子沒有放她進內的意思,黃梓瑕只好陪笑著從荷包里掏出自己的部分經費給婆子:「婆婆,您看…我也是奉命而來。我們王爺把個頂要緊的東西給了錦奴姑娘,現在知道她跑了,正氣頭上呢,我這趟要是拿不回東西,王爺可不把我給打出府去?」

「哎喲,那可不成,老婆子我平生心善,最見不得人受苦的。」老婆子一個小銀錠落懷,頓時眉開眼笑,「來來,我指給你看錦奴的那個房間——就在二條東頭第三間,我們這邊一個時辰不到就要關門落鎖了,你趕緊找找。」

黃梓瑕陪著笑應著,趕緊尋往二條東頭第三間。到了那邊一看,錦奴房間的門居然大開著,有兩個小丫頭正在門口說話。

黃梓瑕趕緊上去,問:「兩位,請問剛剛那位仙女似的姑娘呢?」

那兩個丫頭回頭看了她一眼,打量她一身宦官服色,便笑問:「喲,你是哪邊的人呀?內教坊的人?還是諸王府邸的公公?」

「可不就是我家王爺有東西落在錦奴姑娘這兒了,現下她不見了,王爺讓我來找找他送給錦奴姑娘的一件東西,雖然東西不稀罕,但卻是王爺舊時珍愛…」黃梓瑕誠懇地說,「聽說先來了位極美麗的姑娘?」

「可不是呢,錦奴本來也挺好看的,誰知還有那麼漂亮的一個妹妹。」左邊的小丫頭說道,又朝裡面看了看,嘟著嘴說,「不是說去旁邊買點零用什麼的嗎?怎麼還沒回來呢?」

「是啊,我還急著看她那幅畫呢。」另一個丫頭皺眉道。

黃梓瑕詫異問:「什麼畫?」

「就是那個,傳說中什麼六女的,據說揚州有幾個伎樂藝人就是從其中悟出了樂舞道理,最後成了一代傳奇的。」

黃梓瑕啞然失笑:「雲韶六女?」

「是呀是呀,你也知道?可你是個小宦官,也要看那張畫悟道嗎?你又不學樂舞。」

「…」黃梓瑕無語,不知道這種奇怪的傳言是從哪裡來的。她心想著那個帶著畫過來的美人必定是程雪色,在心裡暗暗詫異,為什麼陳念娘沒有第一時間與她過來找自己。

那兩個丫頭等了一會兒,見人還未回來,便嚷著要走了。黃梓瑕問她們:「錦奴的房間可以進去嗎?」

「可以呀,她走的時候,值錢的和重要的東西應該都拿走了,沒拿走的也被坊間的人分光了,個個說得好聽,幫錦奴先收著,其實還不個個自己收用了?我看裡面呀,八成沒啥東西留下了。」

「話雖如此,權當碰個運氣了。」黃梓瑕說著,告別了她們,走進門去,四下看了看。

錦奴的房間十分雅緻,花窗上糊著玫瑰紅色薄紗,內室與外廳之間隔了一扇珠簾。正門進去是小廳,花窗後有燈光透進來,原來坊內已經上燈了。

窗下設著一幾一榻,几上擺著幾個小玩意,白瓷瓶中供了兩支石榴,如今已經枯萎,落了一桌花瓣與葉片。

她在旁邊小椅子上坐下,一邊考慮著這個案情,一邊等候著程雪色。

天色越來越暗,窗外的燈照進來顯得更加明亮。程雪色一直沒有回來。

黃梓瑕終於等不住了,決定還是先查看一下。她站了起來,先走到柜子邊,就著窗外的燈光,打開來看了看。

果然如那兩個小丫頭所說,裡面的好東西似乎都被人拿走了,只剩下幾件衣服被翻得亂七八糟。又查看了桌椅床榻等,並無收穫。那個剛剛大家說走進來的姑娘,似乎帶著東西又離開了。

她沉吟著在室內走動著,目光掃過各個角落,終於在角落看到小小的一點亮光,在窗外透進來的燈光下,折射出一點明亮的反光。

她趴在地上,伸手從角落花架的下面,拿到了那塊反光的東西。

半塊銀錠。

和在雍淳殿里拿到的那半塊差不多大小,切口和光澤都顯示,這半塊銀錠應該能和那半塊銀錠湊成完整的一塊銀錠。

她將銀錠揣在懷中,然後仔細地又將屋內搜尋了一遍,確定再沒有遺漏了,才帶上門。

趕在教坊閉門之前出來,黃梓瑕一個人站在光宅坊前四下一看,長安城即將宵禁,如今已經四下無聲,也找不到可以雇的馬車。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抬腳向著夔王府走回去。

長安萬戶寂靜,只聽到鼓樓傳來長安的閉門鼓,一聲聲響徹初夜。她加快了腳步跑過京城的街巷,光宅坊是城北,靠近大明宮與太極宮,卻並不熱鬧,她幾乎可以聽到自己腳步的回聲在街頭回蕩。

後面傳來喝問:「是誰?這麼晚還在這裡是為什麼事?」

黃梓瑕回頭看見追上來的京城巡邏,便解釋說:「我是夔王府的宦官,因有事耽擱了,所以才急匆匆趕回去。」

聽說是夔王府的,對方的態度明顯好了一點,問:「有辦事手札之類的嗎?」

「不用手札了,我認識他,他是夔王府的楊崇古楊公公。」後面有人說。

黃梓瑕聽見這聲音,不由得便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回身向他躬身行禮:「王都尉。」

京城防衛司右都尉王蘊,今天敬業地在這邊巡視呢。

王蘊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看著她,卻並不顯得高傲,反而面容溫和,聲音柔緩:「楊公公,今天下午還見你在王府門口無聊看天,怎麼大晚上的卻忙到現在?」

「嗯…錯估了自己的腳程,還以為自己能在宵禁前趕回去的。」看來在錦奴的房間里,真的呆太久了。

王蘊點點頭,示意其他的巡邏護衛按照事先的路線,去別的街巷巡視,然後抬手拍拍自己那匹馬的屁股,說:「上來吧,我送你回王府去。」

「哈…這個就不需要了吧,大人公務繁忙,哪裡敢這麼有勞您送我。」她僵硬地笑道,行了一禮就趕緊往前疾步走去。

身後馬蹄輕響,王蘊的馬又跟了上來。

她轉頭看他,他眼望著前方,溫和地說:「最近京城不太平靜,我陪你一起走吧。」

「多謝…王大人。」她艱難地擠出這幾個字,便不再說話了。

長街寂無聲,各坊在街角的燈在夜色中靜靜地亮著。偶爾風來,燭火微微顫動,整個長安的燈光似乎都在風中流動,明明暗暗,順著風來的方向如水波般起伏,籠罩著整個長安城。

他們向著夔王府走去,王蘊騎著馬,黃梓瑕走在街邊,他的馬訓練有素,也是溫和的性子,不疾不徐地邁著步子,與黃梓瑕始終保持著平行的節奏。

他們踏過水波般的燈火,穿過長安筆直寬闊的街道。這座世界上最繁華的城市,千樓萬闕被燈火映得通明。

永嘉坊是王公貴族聚集處,偶爾有幾家作樂的弦歌,順著風輕送到他們耳邊,歌女的喉音柔軟嬌媚,似有若無地在夜色中傳來一兩句——

珍珠簾外梧桐影,秋霜欲下手先知。

黃梓瑕正在邊走邊茫然出神,忽聽得王蘊含笑道:「夏天還沒到呢,怎麼先上秋霜了。」

黃梓瑕呆了呆,才回過神來,原來他說的是那個女子唱的歌。

她說道:「意合即可,外物原不重要。」

他側臉看了看她,說道:「嗯,是我太拘於外物了。」

黃梓瑕既然開了口,便又問:「王姑娘棺木不日便要送回琅琊,都尉近來應該會很忙碌吧,怎麼今日還來值夜?」

「家中上下那麼多人,只要安排好了,自然有人去做事,不必時時盯著。」他說著,又抬眼望著面前的夜,說,「而且,我喜歡長安的夜色,比白天時,顯得沉靜而深邃,一座座樓宇被映襯得彷彿瓊樓宮闕,可內里隱藏著什麼樣的景色,卻令人無論如何也難以窺見全貌。」

「身在其中,自然就會迷失其中,抽身而出就好了。」

他看著她微微而笑:「楊公公說得對,旁觀者自然清楚。」

遠遠近近的燈光模模糊糊,映照得他的笑容,似乎其中另有她所不知的含義。

黃梓瑕覺得自己的牙齒一陣酸痛。這個王蘊,這樣對她一個小宦官,絕對不對勁。

可是,他是已經認出了自己,還是持懷疑態度?若說以後要提防的話,應該從何處下手?

她低下頭,不敢再看他的神情,只說:「我快到了,王大人請回吧。」

「嗯,下次可別這樣忘記時間,在外面太過逗留了。」

他勒馬停在街心,目送著她離去。

黃梓瑕快步走到夔王府西北角的偏門,敲開門進內去。關門時她回頭看向王蘊。

他依然駐馬望著她,在夜色與燈火的籠罩下,臉上的神情,一如春風和煦。

也不知他停馬駐留了多久,身後有另一個人騎馬緩緩行來,問:「蘊兒,你什麼時候回去?家中事務尚多。」

「馬上回去。」王蘊撥轉馬頭,尾隨著他回家,問,「爹,你今日怎麼親自出來了?」

王麟嘆了一聲,道:「皇后急召,我能不去么?」

王蘊默然點頭,兩人兩馬,一路徐徐回家。

「吩咐你的事情,辦完了嗎?」

「解決了。」他平靜地說,「用藥消掉了一些血肉,應該無人再能認出。」

「親自動手的?」

「當然不是,找了個可靠的人。」

「可靠?」王麟冷冷地說,「這個世上,只有死人才稱得上是最可靠的。」

「是,以後我會找個機會。」

於是兩人都不再說話,王家的府邸已經遙遙在望。他們進了門,門房幫他們牽走馬,父子二人沿著迴廊,一直往內院走去。

寫著橫平豎直的一個「王」字的燈籠,在地上灑落暈紅的光,讓這座冷清的宅邸,也顯得有了些許暖意。

王麟走著,在夜色中慢慢停下腳步,轉頭看著王蘊。

王蘊不明究底,站在燈下看著自己的父親。

王麟看著面前比自己高了半頭的王蘊,臉上露出欣慰又感傷的神情:「蘊兒…其實我並不想你的手上沾上血腥。」

王蘊抿住自己的唇,看著父親良久,說:「我是王家人,所有王家的風雨,我都將站在最前面抵擋,殞身不恤。」

王麟抬手重重地拍著他的肩膀,嘆道:「好孩子…可惜王家這一代,只有你一個。」

「族姐雖然是女子,但她堅毅果敢,如今又身居皇后之位,她為了我們王家,恐怕更是辛苦。」王蘊說。

王麟的面上顯出變幻的神情,皺眉許久,才點頭說:「是啊,她畢竟也是王家人…」

王蘊又說道:「如果阿若沒有出事的話,她也會是出色的夔王妃。」

「是啊,王家這一輩的其他女孩子都是庸庸碌碌,沒有她這樣出色得讓夔王爺都一眼看上的女子了。」王麟嘆道,「當初皇上還是鄆王的時候,受邀到我們家飲宴,也是一眼便看上了你族姐。可見這個世上,能吸引人的,永遠都是奪目的特出容顏。」

王蘊聽著父親的感嘆,望著檐下懸掛的紅色燈籠,不自覺便想起了黃梓瑕,想起三年前,她十四歲的時候,他悄悄跟在她的身後,看著那抹銀紅色的纖細身影,如初初抽出的花信,柔軟而氣韻清遠。

那種清遠的氣質,讓他沿著記憶檢索,那時年幼的黃梓瑕在他的腦海中,緩緩回頭,然後…

面容居然和那個楊崇古合二為一,變成了同一個人。

黃梓瑕和楊崇古,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一個十七八歲的宦官;一個嬌嫩,一個清致;一個肌膚白皙自信張揚在舊時宮苑中瑩然生輝,一個身體羸弱面有菜色在夔王的身邊謹小慎微。

——明明是一個王府的小宦官,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讓他聯想到黃梓瑕,而且,居然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讓他覺得感覺異樣。難道,就僅僅因為他和黃梓瑕一樣善於破案,而且五官和通緝畫像上似有相像?

甚至,他也曾經悄悄遣人去打探過楊崇古的身份,發現他的來歷清楚明白,從九成宮到夔王府,甚至連當初入九成宮中時畫下的押都還在——只是那時的楊崇古還並不識字,只在紙上畫了個圈。

還有,更無法質疑的證明是,夔王李舒白。

質疑夔王身邊的楊崇古,不啻於冒犯夔王。

他想著那個令他蒙受了奇恥大辱的未婚妻,一瞬間恍惚。但隨即便聽到父親的聲音:「蘊兒,如今王家凋蔽至此,先祖在地下恐怕也會覺得蒙羞…如今這一代所有的希望,都在你的身上。就算你不能讓王家恢復昔年的榮光,也至少,不能讓王家斷了在朝中的勢力!」

王蘊鄭重點頭,說:「我們家如今宮中有皇后,朝中有爹您在,並不算弱勢。」

「你錯了,其實在朝中和宮中,王家影響最大的人,並不是皇后與我們。」王麟微微而笑,笑容中不無得意之色,問,「你忘了,還有一個人,足以翻覆天下,改朝換代嗎?只是大家都忽略了,那個人,也姓王。」

王蘊低頭,默然無聲,許久,才說:「是。」

「不日等王若棺木運送走之後,你得去拜訪他了,以免他忘記我們家族。」王麟說著,想了想,又說,「他喜歡養魚,記得給他帶幾條過去——紅色的小魚最好。」

「不知道膳房還有沒有吃?」

回到夔王府的黃梓瑕感覺到一陣胃痛。今天一天,除了早上吃了幾個春盤,中午喝了幾碗茶之外,她一直都在外奔走,沒有粒米下肚,現在真是餓暈了。

她捂著肚子挪到膳房一看,灶台冰冷,空無一人。

「這日子沒法過了…」黃梓瑕恨自己沒有早向魯大娘打探一下東西放哪兒,導致現在她一走,自己壓根兒找不到吃的。

好容易在碗櫃里找到兩個乾巴巴的蒸餅。黃梓瑕一手一個,一邊往嘴巴里塞著一邊往自己住的偏院廂房走去。

走到院門口一看,自己屋內竟然亮著燈。她愕然,趕緊走到門口一看,驚得差點連手中的胡餅都丟掉了——

那個,那個,那個坐在裡面一副悠閑自在挑燈夜讀的人,不就是夔王爺李舒白嗎?

她站在門口發愣,李舒白已經抬頭看見她了,抬手朝她勾了勾。她手中捏著兩個各咬了一口的蒸餅挪進來,問:「王爺…深夜到此,有何貴幹?」

他沒說話,只微微一抬下巴,示意旁邊一個食盒。

她遲疑地提起來,打開將裡面的東西端出來——

一盞貴妃粥,一碟蜜制饊子,一碗白龍曜,一份箸頭春,還有她最喜歡的蝦炙和雪嬰兒,居然都還尚有熱氣。

她看了李舒白一眼,見他理都不理自己,立即扔了手中的蒸餅,拿起食盒中的象牙箸先給李舒白那邊擺了一雙,剩下一雙自己立即抄起來,先把箸頭春紮起一只。

箸頭春是京中最近風行的菜,原料也沒什麼的,不過是烤鶉子而已。但這只鵪鶉醬料用得十分地道,火候掌控完美,再加上她現在真的是飢腸轆轆,連撕帶扯瞬間兩只下肚,才鬆了一口氣,恢復了正常速度,開始細嚼慢咽。

李舒白也放下手中的書,問:「有什麼進展?」

她不說話,只將懷中那半錠銀子拿出來,放在桌上,說:「錦奴的房間里找到的。」

李舒白拿過來,將銀錠翻過來,仔細端詳著。

銀錠的背面,鑄著兩行字,第一行是「鄧運熙宋闊」,第二行是「十兩整」。

黃梓瑕又從胡床的抽屜中取出之前那半塊銀錠,遞給他。

兩塊銀錠嚴絲合縫,組成一整塊。背後的字也終於完整了,是「副使梁為棟鄧運熙宋闊,內庫使臣張均益,鑄銀二十兩整」。

李舒白放下拼在一起的銀錠,抬頭看她:「在哪裡發現的?」

「她屋內的花架下。」

「不應該。」李舒白肯定地說。

「是啊,她的屋內已經被很多人翻過,花架那麼明顯的地方,不應該還有遺漏的銀錠存在。」黃梓瑕說著,又喝了一口貴妃粥,才說,「所以,應該是剛剛離開的程雪色留下的。」

「程雪色?」李舒白終於有點動容,「她進京了?」

「對,但是,我沒見到她,只是聽教坊的人說有個極美麗的女子帶著一幅畫到錦奴房中。但等我過去的時候,她已經離開了。」

「錯過了,那也沒辦法。」李舒白微一皺眉,又問,「陳念娘為何沒有告知你?」

「或許是錦奴與程雪色感情甚好,所以她先去尋錦奴了?」黃梓瑕若有所思,又說,「但陳念娘對憶娘的事情,應該是最關切的,怎麼說也該會立即帶著她過來我這邊。」

李舒白點頭,說:「陳念娘畢竟在鄂王府,明日我們可以去直接找她。」

「嗯,除此之外,我今日查看了一下教坊外的地勢,發現了一個地方。今天天色太晚,可能不好尋找東西,如果我們明日過去,必定能有所發現。」

「看來明天又會是你忙碌的一天。」他說著,見燭光暗淡,便合上自己的書卷,拿起旁邊桌上的剪刀,剪去已經燒得捲曲的燈芯,將桌上擺著的燈燭挑亮了一點。

搖曳燭光之下,靜室內一片安靜。黃梓瑕吃著東西,一抬頭見李舒白正在暈紅的燭火下看著她,不由得一時遲疑。

李舒白移開了自己的目光,漫不經心地執起象牙箸挑了幾根雪嬰兒中的豆苗,放在自己面前的碗中。

黃梓瑕遲疑了半天,才終於艱難地說:「多謝…王爺幫我留了飯…」

「不必了。」他打斷她的話,又瞧了她許久,才慢悠悠地說,「我始終相信,餵飽了的馬才能跑得快。」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說:「王爺高瞻遠矚。」

「所以,明天跑快點,記得王家馬上就要運送王若回琅琊的事情。」

「是…」說到王家,她想起了今晚遇見王蘊的時候,手中捏著筷子,眼望著搖曳的燈火呆了一下,然後還是聰明地選擇了不提及,免得多生事端——反正,似乎是與本案並無瓜葛的一次偶遇而已。

第二日天氣晴好,初夏的天空湛藍高遠,明亮得簡直刺目。

黃梓瑕按照約定,去馬房與李舒白碰面時,他已經騎了一匹矯健的黑馬,正在小步跑著,活動筋骨。

黃梓瑕站在圍牆下看著他,他一襲灰紫色繚綾單衣,偶爾光線轉側,可以看見上面暗藏著密織的青紫色聯珠紋,襯在煙青色碧空之下,顯得高遠而清渺。

見她過來了,他挽住馬韁,抬起馬鞭指指後面的馬廄:「挑一匹。」

黃梓瑕看了看,將前次她騎過的那匹白馬解開,躍上馬鞍。她上次去找周子秦時,騎的是另一匹馬,帶的是這一匹白馬。這匹馬性子溫和聽話,腳程也快,一路跟在她身後不疾不徐到周府,一點都沒有散漫的樣子,真是深得她心。

李舒白也很欣賞她的眼光,帶著她往外走時,說:「這匹馬不錯,是我以前經常騎的,名叫『那拂沙』。」

「奇怪的名字。」黃梓瑕說。

「據說『那拂沙』在大宛的意思是性情高貴溫柔的意思。它一直十分聽話,但也因此容易被人接近、被馴服,所以也容易忘記自己屬於誰。」李舒白微皺眉頭,似乎想起了一些久遠的往事,但隨即又抬手拍了拍自己□□那匹神駿又傲慢的黑馬,說,「和它比起來,這匹『滌惡』就好多了。」

「滌惡?」

「在大宛是白晝的意思,不過它這模樣,叫滌惡也沒錯。」他與她差了半個馬身,兩人縱馬上台階,出了府門,黃梓瑕也不問去哪兒,只跟著他往西而去。

「滌惡的性子就壞多了,當初我馴服它用了三天四夜,熬到第四夜凌晨,它終於受不了,向我曲下了前蹄。」李舒白雲淡風輕地說,「這輩子,再沒有另一個人能駕馭它。」

黃梓瑕端詳著滌惡,還在盤算自己騎上它的可能性,滌惡長睫毛下的眼睛一橫,右後蹄已經向著她踹了過去,而且狠准穩非常,一下子就踢中了那拂沙的馬腹,那拂沙痛嘶一聲,往前竄了一步,黃梓瑕差點沒掉下來,氣怒之下,也抬腳狠狠踢向了滌惡。

滌惡脖子被踢,正在暴怒,李舒白一收它的韁繩,它竟也乖乖緩了下來,只是鼻孔中還噴著粗氣,顯然十分鬱悶。

黃梓瑕看著滌惡悻悻的樣子,不由得用馬鞭指著它,哈哈大笑出來。

她身遭變故,平時總是鬱鬱寡歡,此時第一次在他面前縱情歡笑,令李舒白微覺詫異,不覺向她凝望許久。

她的笑顏在此時的初夏陽光中絢爛無比,彷彿此時天下的日光都在她清揚的眉宇間閃耀,光華不可直視。

他如同怕被陽光灼傷的一般轉過自己的臉,不敢再去看她。

黃梓瑕不明就裡,睜著疑惑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他輕咳一聲,說:「走,去鄂王府。」

鄂王李潤依舊在那個布置精緻得有些刻意的茶室與他們見面,聽李舒白提起要見陳念娘時,一臉詫異,問:「四哥怎麼今日會問起她的事情?」

「有些許小事要詢問她。」

李潤無奈道:「真是不巧,陳念娘已經走了。」

「什麼?陳念娘走了?」黃梓瑕頓時愕然,李舒白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問李潤:「什麼時候走的?」

「昨日。她收拾東西離開了鄂王府,是不告而別的,只留下了一封信,我去叫人拿來給你們看看。」

陳念娘的信立即便送來了,說是信,其實只是一張素箋,上面寫著寥寥數字——

鄂王殿下賜鑒:

自蒙王爺收留,常思大恩大德永世難忘。唯如今老婦心愿已了,自此離京永不再回。日後山高水長,定當遙祝王爺殿下福壽綿長,千秋萬歲。

陳氏念娘頓首。

字跡十分娟秀,只是透出一種潦草,有種倉促而就的感覺。李舒白將這封信掃了一遍,然後交給黃梓瑕。

黃梓瑕的目光落在「心愿已了」那四個字上,沉吟許久,才交還給鄂王,說:「既然如此,想必以後再見念娘的機會也十分渺茫了。可惜我琴藝未精,還想再向她學習一陣子呢。」

鄂王李潤微笑道:「那也沒什麼,內外教坊多是琴師,也有極出色的高手。對了,昨日是望日,我依例進宮向太妃請安時,陳念娘曾托我說,太妃最喜琵琶,當年揚州雲韶苑中有一張雲韶六女的畫像,有人說其中有琵琶深味,太妃若是喜歡的話,她過幾日進呈給太妃賞玩。不過我今日進宮與太妃一說,太妃只笑道,一幅畫有什麼好看的,便拒絕了。」

李舒白問:「然後,你自宮中回來時,陳念娘便已經走了?」

「嗯,所以若是太妃真有興趣,我還無法拿出那幅畫了。」李潤笑道。他脾氣確實極好,眉眼間笑得疏朗散漫,對陳念娘此事顯然毫無芥蒂。

李舒白便點頭,說道:「既然人已經走了,那麼找她是找不到了,今日又讓七弟親手煮茶,真是多謝了。」

「哪裡話,三哥能來,我求之不得。」

兩人又客套了幾句,李舒白才帶著黃梓瑕出門。

直到送他們出門的李潤被遠遠拋在後面,李舒白才勒住馬韁,與黃梓瑕一起站在長安的街頭,駐馬停了許久。

兩人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些許對此事的揣測。

李舒白問:「你昨日說要去查探的,是哪裡?」

「光宅坊外水渠。如今天色還早,那邊或許有提水的人,還是下午再去比較好。」

李舒白點頭,抬頭沉吟片刻,撥轉馬頭向西而行,說:「我們去西市。」

黃梓瑕輕揮鞭子,在那拂沙的屁股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問:「哦?這回又去看變戲法?」

他不回答,只問:「你覺得這個案件,目前最大的疑點和難點是什麼?」

黃梓瑕毫不猶豫道:「這整個案件雖撲朔迷離,但依我看,最大的疑點就在於,王若是怎麼從固若金湯的雍淳殿之中、怎麼從兩百人的重重護衛中,忽然消失不見的。明明只是一眨眼的時間,進了東閣就能讓人消失不見的,到底是什麼手法?」

「對,王若的消失,應該是整個案件的關鍵,若解開了這個謎團,或許此案就能提綱挈領,正中要害。」李舒白松挽著馬韁,任由兩匹馬徐徐行去,說道,「近日我也想過這個問題,我覺得或許因為我們上次在西市尋訪時看過的那個戲法對我們影響太深,因為鳥籠里有機關會令小鳥遁逸,因此總是往雍淳殿是否有機關暗道等地方著想。」

「但人的思考方向總是這樣,一個大活人,在一個幾乎沒什麼家具的室內,可供出入的方向有幾個地方?上面,是懸掛著宮燈的藻井,別說沒有天窗,甚至沒有屋樑。四面牆壁,兩面是堅實土牆,毫無縫隙,還有一面開著一道門,通向正殿。當時殿門大開,只要有人出來,門口的侍衛不必說,當時候在殿內的宦官們肯定會看見。最後一面牆開著窗戶,窗外有侍衛把守,確定沒有任何人出來。然後便是下面,地道或者密窖,我們也沒有發現。」

李舒白下結論說:「一個四面八方被鳥籠般嚴密包圍的房間內,人就這樣消失了。」

「嗯,幾天後,出現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卻不是消失的那個人。」

兩人低聲議論著,已經到了西市。

他們將馬匹拴在西市監管處,匯入西市的喧鬧中,緩緩地隨人流前進。

西市內依舊是繁華熱鬧的景象,百業千行,珍奇集聚,蘭陵美酒,碧眼胡姬。當今皇上帶動起來的奢靡之風,正在大唐的長安城內瀰漫。

那個賣魚缸的店老闆依舊坐在那裡逗魚,對上門的客人愛理不理的樣子。李舒白買了與上次一樣的魚食,回頭見黃梓瑕用複雜的眼神看著自己,本來懶得解釋,但走到門口時還是說:「那條魚喜歡這種魚食,最近好像胖了。」

黃梓瑕覺得自己的嘴角在微微抽搐,說:「我們還是去看看那對變戲法的夫妻吧。」

那對夫妻果然還在街邊變戲法,這回來了個雞蛋變小雞的戲法,雖然黃梓瑕一看就知道不過是偷梁換柱的手法,但毛茸茸的小雞在地上亂跑時,她還是覺得挺可愛的,幫助他們把滿地亂跑的小雞捧起來放到箱籠中。

人群散去,那個妻子一看見她就抿嘴一笑,目光卻向著李舒白瞟了一眼,問:「這回又要學什麼戲法嗎?」

黃梓瑕說道:「上次你教我們的那個把鳥兒變不見的戲法,至今也沒用上——馴不好鳥兒,沒轍呀!不知你們有沒有什麼戲法,比上次那個簡單方便就能完成?」

那女子一笑,回頭招呼自己的丈夫:「把那個鳥籠拿來,還有那塊布,對,就是黑色那塊。」

那女子將黑布抖了抖,示意確實是輕飄飄一塊沒有藏任何東西的黑麻布,然後將布蒙在了空鳥籠上,抬頭望著黃梓瑕,不動也不說話,只是笑。

黃梓瑕知道這是戲法秘密,自然不能這麼簡單就傳授給自己,於是伸手向李舒白——廢話,末等宦官本月的薪俸還沒發呢。

她眼神一動李舒白就知道是什麼意思,隨手就從荷包中取出一個小銀錠遞給她。

那變戲法的女子得了錢財,頓時滿臉生輝,右手抓起箱籠中一只小雞靠近被黑布覆蓋的鳥籠,左手輕輕掀開鳥籠上的黑布,在黃梓瑕和李舒白的注視下,她將黃色的小雞塞入了黑布覆蓋的鳥籠之中。她五指如輕彈琵琶般張開,離開鳥籠,示意自己兩只手都已是空空如也。

而她的身後,黑布連動了兩下,看來那只小雞是真的進入鳥籠當中了。

戲法娘子向著他們微微一笑,然後將鳥籠上的黑布一揭,只見籠內已經空空如也。

黃梓瑕下意識地提起鳥籠,仔細看著裡面,但裡面真的已經空無一物,而且這鳥籠製作粗糙,看起來似乎並沒有機關暗道等手法。

戲法娘子笑道:「這是個沒有動過任何手腳的籠子,這小雞也是剛剛從蛋殼中孵出,沒有經過任何訓練。而且,這個戲法的手法非常簡單,無論什麼人,只要知道了其中的奧秘就一定能學會。」

黃梓瑕和李舒白對望一眼,目光同時落在戲法娘子手中提著的那塊布上。那黑布的裡面,有一個東西正在喁喁而動。

戲法娘子微微一笑,將黑布抖開,只見黑布內側赫然有個小口袋,那只黃色的小雞正從小口袋中鑽出頭來,茫然而無辜地看著面前的他們。

竟是這樣簡單的手法,黃梓瑕不禁失笑,喃喃道:「原來如此…」

話未說完,她的腦中一瞬間閃過無數片段——

仙游寺中那個忽然出現的男人的預言;蓬萊殿中蹤跡全無的刺客;墜落在假山下的那一支葉脈金簪;被重重守衛水泄不通的雍淳殿…全都被一條看不見的絲線貫穿,蜿蜒曲折,在她的大腦中迅速連接起來。

這種脈絡貫通豁然開朗感覺,讓她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氣,彷彿承受不住那種窺破天機的震撼,整個人都陷入了恍惚。

李舒白見她站在當場一動不動,便抬手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誰知她竟依然沒有反應,他只好拉過她的手,牽著她的袖子轉身就走。

她的手纖細而柔軟,就像一只小小的幼鴿靜靜卧在他的掌中。

莫名的,他覺得自己的掌心,微微沁出一點汗來。

黃梓瑕迷迷瞪瞪跟著他走到一棵榆樹下,才長出了一口氣,說:「我要去找周子秦。」

李舒白緩緩放開她的手,微微皺眉問:「你想到了什麼?」

「我要證實一下我的猜想,所以,需要周子秦的幫忙。」她說著,又抬頭看他,問,「你要先回府去嗎?」

李舒白哼了一聲,對她這種過河拆橋的行為只給了兩個字:「不回。」

「那王爺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找周子秦?」

他一臉淡漠,轉身去找自己的馬:「反正沒事,去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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