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簪春燈暗八

傾絕天下 

一曲終了,眾人都是久久沉浸其中,不能自已。就連王若也是許久才長出了一口氣。

趙太妃笑望著王皇后,問:「如何?」

黃梓瑕這才發現,滿殿人中唯有王皇后神情恬淡,此時聽趙太妃這樣問,她才說:「確實不錯,不過我聽不出好來。」

黃梓瑕想起別人說的,皇上極愛奢靡游宴,而王皇后性情靜謐冷淡,對於歌舞游宴之事並無興趣,看來是真的。

錦奴將琵琶放下,起身朝殿上行禮,說:「當年師父便說我的琵琶只有無盡繁華,沒有寂靜落定,想必這就是我此生技藝所限了。」

王皇后說道:「你如今年輕美貌,又在京城極盡繁華之中,領悟不到才是好事。」

趙太妃笑道:「皇后說的是,非經歷了大悲大苦,怎麼領悟落寞寂定?所以小丫頭這輩子不知道才好呢!」

錦奴又行了一禮,將要退下,趙太妃又說:「今日索性無事,你說說你師父,如今可還在揚州?她既然這麼好的技藝,什麼時候讓她來宮中給我彈一曲琵琶?」

錦奴勉強笑了一笑,說:「我師父已經去世了。」

趙太妃一臉惋惜道:「可惜了,我最喜歡琵琶,也曾經詔當年曹家的後人進宮,但可惜曹家也已經人才凋零了。聽你的口氣,你的師父應該有驚人技藝?」

錦奴應道:「是。我師父的琵琶,當世無人能及。若太妃有意,我便為太妃講一講師父當年一件韻事。」

王皇后臉上顯出不耐的神情,轉頭低低地問王若:「你精神可好?是否要休息一下?」

王若搖頭,說:「我回去也是躺著,不如聽一聽吧。」

岐樂郡主在旁邊陰陽怪氣道:「正是呢,王妃現在還是呆在人多的地方比較好,免得…」

免得什麼,她不說,但別人都心知肚明,就連趙太妃也是看了她一眼,幸好她也不再開口。

錦奴坐在凳上,抱著琵琶娓娓道來:「十六年前,揚州繁華之中,師父與五位姐妹一起共創了雲韶苑,人稱雲韶六女。後來我師父嫁了人,生了一個女兒,正逢先帝詔令天下大黼,雲韶六女中其餘五人奉詔上京,唯有我師父剛剛分娩,所以正在家中坐月子。

「當時揚州有另一個歌舞伎院名叫錦里園,因人人說『揚州繁盛在雲韶』而不忿,特意搜羅了三十六名波斯胡姬到揚州來。每年冬至之日,江都宮打開,各方男女老幼齊齊湧入,聯袂踏歌,是揚州一年一度的盛事。而在踏歌起舞之前,必推舉揚州最負盛名的歌舞伎院演奏開舞。

「那一年照例又是雲韶苑中的舞伎們在江都宮的大殿上起舞。就在第一段舞還沒完時,對面台閣上忽然傳來樂聲,三十六名胡姬中,有十二位或彈豎箜篌、或奏笙簫管笛,二十四位舞伎且歌且舞。波斯人赤足薄紗,腰肢嫵媚,又加上金髮碧眼,旋轉如風,別有一種嫵媚勾魂的風情。頓時人群紛紛湧向那邊,競相爭睹胡姬風姿,一時場面大亂,一片嘈雜。

「當時雲韶苑的那一隊舞伎也是慌了手腳,竟垂手站在台上不知所措。當時我才八歲,陪著孩子剛剛滿月的師父在後殿,聽得前面大亂,師父將孩子交到我手中,走到門口一看,見人群紛紛攘攘,都簇擁向了那一邊。那三十六位胡姬笙管繁急,腰肢柔軟,又滿場亂飛媚眼,引得台下眾人紛紛叫好,氣氛一時熱烈無比。而她們這邊,則冷冷清清,只有幾個觀者在收拾東西準備走到那邊去。

「我師父一見此時情景,便幾步走到一個琵琶樂者身邊,將她手中的琵琶接過來,坐在殿旁椅上,順著踏歌的曲調,抬手彈撥琵琶。

「只一聲琵琶傳出,清音響徹整個江都宮,飛鳥驚起,群山萬壑都在迴響餘音;三兩句曲調之後,二十四位波斯舞者亂了舞步,肆意扭擺的腰肢便跟不上節拍;半曲未完,波斯那十二位胡姬俱皆不成曲調,箜篌笙管全部作啞。整個江都宮中只聽得琵琶聲音泠泠迴響,如漫天花雨,珍珠亂泄。一曲未畢,冬至日落雪紛紛,雪花隨著琵琶聲迴轉飛揚,彷彿俗世煙塵被樂聲直送九天之上,上達天聽,下覆萬民。當時江都宮中萬千人,全部寂靜無聲地在落雪中傾聽那一曲琵琶,竟無一人能大聲呼吸,驚擾樂聲。」

眾人聽得錦奴的描述,也不由得都屏息靜氣,連趙太妃也不由得拍著手說:「真是神技啊!」

黃梓瑕也在心裡暗自想像當日情狀,不由得心馳神往,感覺心中久久震撼。

「是啊,終此一生,或許當日那一曲琵琶,我都不復再聞了。」錦奴面露微笑,神情中也儘是憧憬嚮往,「那曲踏歌完畢,迴環往複,我師父再奏一曲,此時琵琶聲不復之前的極高極亢,轉為明快通徹,彷彿催促著遊人們的四肢百骸,令人蠢蠢欲動。殿上的雲韶苑舞伎們回過神,立即照常列隊,領舞踏歌。滿宮遊人一時如痴如醉,隨著樂聲在雪中聯袂挽臂,開始通宵達旦的踏歌起舞。那之後,揚州留下傳說,梅挽致一曲琵琶抵百人妖舞。」

「我不信。」岐樂郡主忽然打斷她的話,說,「世上怎麼可能有這麼神乎其技的琵琶,你肯定是在騙人。」

錦奴笑著低頭看地,卻不說話。

「或許年深日久,在記憶中美化了吧。」王皇后淡淡說著,又回頭吩咐身後女官長齡說,「讓內教坊的人送一把內府琵琶來,賜給錦奴姑娘。」

錦奴趕緊拜謝,又說:「我這把琵琶名叫『秋露行霜』,是我師父當年所贈,這麼多年已經用習慣了,恐怕已經換不掉了。」

王皇后便說:「那就讓內府送玉撥、琵琶弦和松香粉等物過來,這些應是用得著的。」

錦奴再拜謝過。趙太妃揮手說:「好了,既見過夔王妃了,我也該回去休息了。王妃也好好養足精神吧,再過幾日就是你大喜之日了,到時候我遣人去喝喜酒。」

「多謝太妃。」王若盈盈下拜。

趙太妃又帶著一群人離去。長齡示意錦奴也先回去,宮中賜物之後會送過去給她。

黃梓瑕也跟著王若起身,與她一起到偏殿去休息。

下台階時,岐樂郡主用王若剛好可以聽到的聲音說:「美貌這東西真是不稀奇,我看這個琵琶女的長相,竟比有些大家閨秀還要美貌。」

王若明知她是譏諷自己,卻也不動聲色,而錦奴原本一直在恍惚沉思中,此時卻忽然冷冷而笑,說:「郡主說笑了,論美貌輪不到我,我師父才是真正傾世佳人。」

「你師父?」岐樂郡主也沒將她放在眼裡,只說:「當今世上,除了皇后娘娘,誰敢稱『傾世』二字?」

「郡主說的是。」錦奴被搶白了也不以為意,只笑盈盈地轉而望著黃梓瑕,一雙眼睛笑得如同新月,說道,「楊公公,你還記得我上次對你說的話嗎?我所知道的仰慕夔王爺的姑娘可多了,比如——揚州城和教坊內的好幾個姐妹。要是公公能讓夔王爺多來教坊走動走動就好了。」

黃梓瑕只微微笑著點頭,也不說話。

直到她走了,岐樂郡主才暴跳起來:「她…她提教坊姐妹仰慕…仰慕夔王是想說什麼?」

黃梓瑕默不作聲,在心裡想,你能拿琵琶女比夔王妃,為什麼她不能拿教坊姐妹來比你?

她望著錦奴裊娜離去的身影,心中一時間覺得有點解氣,又為她得罪岐樂郡主有點擔憂。

王若到偏殿休息。黃梓瑕和素綺、閑雲、冉雲等人在外邊坐著,怕驚擾王若。

素綺正與長齡女官看新的宮花式樣。春日午後,黃梓瑕昨夜又沒有睡好,正在昏昏欲睡之際。內殿屏風後忽然傳來一聲金鈴敲擊聲,然後便是一聲鳥鳴,隨即傳來王若在內殿的驚叫聲。

黃梓瑕頓時驚覺,跳起來時發現素綺與長齡已經丟下宮花跑到內殿去了。她趕緊追進去,只見王若蜷在榻上瑟瑟發抖,一縷鬢髮被削斷在被褥之上。

長齡指著窗戶,驚惶失措地說:「那邊…我看見刺客從那邊越窗逃跑了!」

黃梓瑕立即奔到窗邊一看,卻發現後面是殿基,空無一人。

她立即觀察窗戶下面和上面的斗拱檐角處,看刺客是否躲在這裡。但並未發現有人躲著。她愕然,這麼大的地方,觸目所及無處可躲,若是長齡看見刺客翻牆出去的話,絕對應該逃不出她的視野範圍。

可是,就這麼一瞬間,刺客上哪兒去了呢?

她遲疑地回頭看王若,只見她抱著衾被側坐在床上,半明半暗的夕光正照在她的面容上,她鬢邊那縷斷髮散了,半長不短地垂在她的鬢邊收不攏,在她面頰上投下一片薄薄的陰影,越發顯得她容光幽微。

王皇后從正殿過來,聽她們講述了過程,頓時雷霆大怒:「在這大明宮內,青天白日竟有刺客闖入,意圖對王妃不利!宮城防衛司的人都在幹什麼!」

一群人全部噤聲,不敢答話。

「我要去覲見皇上,此事非同小可。」王皇后說著,幾步走到殿門口,又回頭掃視了偏殿內所有人一眼,說,「此事若傳揚開後,本已甚囂塵上的京城流言定會愈演愈烈。傳我旨意,嚴令宮中所有人對外禁言。永慶,你立即去王府知會夔王,讓他馬上進宮。」

蓬萊殿的大宦官永慶趕緊應了,一路疾步奔出。

待皇后離開了,一群人安撫著王若,閑雲感恩戴德地說:「皇后真是設想周全,她對王妃如此關懷備至,定然會保得王妃安然無恙的。」

王若卻似乎被嚇壞了,只怔怔地坐著不出聲。

不久,皇帝的旨意就下來了,夔王妃先行居住大明宮雍淳殿,由內廷調集一百京城守衛軍,由京城防衛司右都尉王蘊親率;夔王府調派一百王府軍,兩百人日夜輪流守衛雍淳殿。以免萬一。

「太好啦,有兩百人在這邊,大明宮中又本就有三千御林軍日夜守衛,怎麼都不可能有什麼可疑之人能遁形了。」冉雲歡欣鼓舞說。王若臉上也勉強露出了一絲笑容。

雍淳殿位於大明宮東南角的小殿,原是作為宮中庫房,因此牆壁極高極厚,應該算是宮中最嚴密的一座建築。

殿東面和南面不遠處就是高逾五丈的外宮牆,沒有宮門。宮牆上面有一座角樓,衛隊時刻巡邏,絕對不可能有外人自此進入。

西面是重點保衛的地方,因這裡靠近宮城大門,若有外人進來,必定是這個方向。但雍淳殿的設計嚴整,西面是三人高的牆,只開了一個角門,如今因為有兩百人手,所以除下令死鎖角門,不許任何人進出之外,角門內外還各派了四人把守,可稱固若金湯。

北面朝向內宮,但也是嚴防死守,除兩重宮門緊閉之外,亦駐守了重兵。還有一點,就算是輪值巡邏的人,晚上掛門落鎖後也是不能進出的,免得有人混進巡邏隊中。

按照具體部署,圍繞著王若的共有三道防線——最裡面的,是內殿和左右閣樓內的宮女和宦官們,時刻緊盯著王若。其次是外殿三十人,散布在外殿游廊和殿閣之內,隨時可以看見內殿和閣樓中進出的人。宮牆內沿三十人,宮牆外巡邏三十人。一百人一批,兩班輪換。另有八名領隊,二名負責首領,總共兩百人。

形制並不大的雍淳殿,時刻保持著二百人守衛的狀態,幾乎有一種水泄不通的感覺。

「殿內已經嚴格搜尋,絕無任何人潛入,請王妃放心!」禁衛軍和王府軍的兩位首領向王若與王蘊稟告。

王蘊站起,向王若告辭,說:「夜將深了,早作休息吧,我到前殿去。」

王若與黃梓瑕送他到門口,看著他離去。

黃梓瑕站在殿門口,看著外面在游廊和假山間錯落安置的守衛,那種團團包圍的陣勢,讓她眼前出現了仙游寺里那個神秘男人手中的鳥籠。只是,誰能想到,看起來密密圍織的那樣一個紫竹鳥籠,卻有著一個不為人知的機關,只需要一個小小動作,就能扭轉乾坤,偷龍轉鳳。

而王若就像那只籠中的小鳥般,一個人坐在殿內,看著宮女們上燈,若有所思的樣子。

黃梓瑕走到她身邊,問:「王妃在看什麼?」

王若的目光緩緩從燈上收回,仰頭看著她,一雙淚光晶瑩的眼中,含著隱隱閃動的燈光:「崇古,我…」

她喉口哽咽,微帶著啞澀,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覺得自己這一個月來,像做了一場浮生大夢…我擁有了自己做夢都意想不到的境遇,可一切忽然間又都將歸為幻夢,就像一場流年春燈,轉眼就要熄滅了。」

黃梓瑕聽出她聲音中無盡的感傷,那感傷間,又似乎隱藏著更深一層的哀戚。

風從宮門口徐徐掠過,宮燈在風中緩緩旋轉著,明明暗暗。

風起春燈暗,雨過流年傷。黃梓瑕看著王若低垂的面容,這樣韶華正盛的少女,卻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雖然明知道她內心不知道存在著怎麼樣的靈魂,但黃梓瑕還是不知不覺就產生出一種淡淡的憐惜,低聲勸慰她說:「王妃放寬心吧,如今在大明宮內,這麼多士兵守衛森嚴,就算一只小蟲子都飛不進來,怎麼可能還會出事呢?」

王若點著頭,卻依然心事重重的模樣。

黃梓瑕也不知如何勸慰,覺得皇后似乎過於重視了,反倒讓王若的壓力倍增。正想著安慰王若的話,一抬頭卻看見外面明如白晝的燈光之中,李舒白出現了。

他走到殿門口,向內看了一眼,閑雲冉雲趕緊行禮,素綺陪著王若站起,向他行禮。

在燈光之下,她看見王若的雙眼在望向李舒白的一瞬間,如同明珠生潤,煥發出一種異常動人的流轉光華。然而她的神情卻是羞怯而微帶哀戚的,在一殿宮燈的映照下,半喜半憂,連笑容都掩不去眉間淡淡的哀愁。

李舒白望了她一眼,朝她點頭致意,卻沒有說話,只示意黃梓瑕出來。

黃梓瑕對王若行禮出去,與李舒白一起沿著中庭的青磚地,穿過假山走到前殿的游廊之中。這裡離王若所在的內殿不過五丈之遙,那邊所有的動靜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李舒白看著那邊,問:「今晚準備怎麼安排?」

「素綺,閑雲,冉雲陪同王妃在內殿左邊閣中睡下,我和安福他們在右閣,中間隔了不過一個大殿,有什麼事情隨時可以照應的。」

「嗯,我不信這大明宮內,重兵把守中,眾目睽睽下,還會出什麼大事。」李舒白說著,眉頭微皺,「只是距離納妃之日已經只有七日,皇后如今來了這麼大一個架勢,看來這事有點麻煩。」

黃梓瑕還在心裡想,所謂的麻煩是什麼,只聽到李舒白淡淡地說:「原本,這兩天也該將那個庚帖拿出來了,畢竟時間緊迫。」

他聲音中毫無任何感情,平淡一如在說今日的天氣,沒有鬱卒,也沒有厭嫌,卻更顯得無情。

黃梓瑕想著王若那幽微迷茫的神情,忍不住低聲問:「莫非王爺想在冊立王妃的那一刻,將真相揭露出來?這樣的話,皇后和王家的臉面恐怕不好看。」

「我會私下解決的,琅琊王家的面子,我怎麼可能不給。」

黃梓瑕正不知說什麼,轉頭卻見王若從內殿走過來了。夜風涼涼吹起她的衣袂髮絲,她一襲黃衫,頭上只鬆鬆挽著一個留仙髻,鬢邊插了一支葉脈凝露簪。她帶著冉雲穿過園中假山,向他們行來。

她身材豐纖合度,比普通女子都要高半個頭的高挑個子,行走時姿態如風行水上,曼妙動人。來到他們面前,她盈盈下拜,輕聲說:「見過夔王爺。」

李舒白點頭,示意她起身。她起身仰望著李舒白,低聲說道:「多謝王爺親至下問,王若感懷在心。料想大明宮守衛森嚴,又有這麼多王府軍和禁衛軍日夜守護,定然萬無一失,王爺盡可寬懷。」

說著這樣的話,但她仰望著李舒白的眼卻睜得大大的,流露出如受驚的小鹿般哀傷後怕的神情,甚至有一種依依不捨的留戀。黃梓瑕可以想見,李舒白若此刻真的聽了她的話離去,她該有多傷心失望。

幸好李舒白只微微一笑,對她說:「定然如此,不必擔憂。你先去歇息吧,明日起就在宮中安心住著。」

「是。」王若襝衽下拜。

濃長的睫毛覆蓋在她的雙目上,有一絲燈光在她的眼中如水波般閃過,一瞬間黃梓瑕還以為那是一滴淚。

她站起身,再不說什麼,垂首向內殿走去。

李舒白與黃梓瑕眼看著她在夜風中繞過假山,緩慢卻一步不停地回到殿內。走到殿門口時,她神情似乎有點恍惚,腳在門檻上踢了一下,冉雲忙將她扶住了,幫她理好裙裾。

李舒白把目光收回來,說:「既然有這麼多人看守,那麼我便回府了,這裡就由你多留意著。」

「好。」黃梓瑕應了,眼睛卻還在內殿那邊。只見閑雲提著食盒出來,一路向著後面小廚房去了,冉雲提著燈出來照著外面,一邊輕聲說著什麼。

黃梓瑕便隔著假山大聲問:「你們在找什麼?」

冉雲將手攏在口邊,大聲說:「王妃那支葉脈凝露簪不見了!」

黃梓瑕便朝李舒白擺一下手,說:「我去幫她們找找。」

李舒白目送她快步走過庭院,一言不發。

黃梓瑕穿過假山時,一眼看到地上的一點金色,金制鏤空的葉脈形狀,上面綴著露珠般的兩顆珍珠,正是剛剛插在王若鬢邊的那一支葉脈簪。

她撿起來,快步走到冉雲身邊,遞給她。

冉雲接過,三人走到殿門口時,正遇上提著食盒回來的閑雲,她苦惱地打開食盒給她們看:「小膳房的廚娘已經被清走了,只在柜子中找到幾塊酥餅,你們晚上吃不?」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看看自己腰身多少了?」冉雲嘲諷地問。

閑雲還嘴:「哼,當年楊貴妃珠圓玉潤,傾國傾城呢。」

「就你還跟楊貴妃比?再說了,她是百年前的人了,如今早不時興胖美人了!看看咱王妃的腰身,才叫好看呢!」

黃梓瑕站在殿內,聽左閣毫無聲響,不由得快步走到閣門口,向內看去。

小閣之內,一張垂流蘇海棠床上緙絲錦被尚疊得整整齊齊;一架空空的鑲嵌螺鈿雕花榻靜靜放置在窗下;一張漫天花雨撒金地毯上,陳設著一個矮几兩個錦墊;一架四季花卉紫檀衣櫃排在牆角。

宮燈光輝如水銀泄地般冰涼明亮,照徹整個小閣,沒有人影。

剛剛在這麼多人的注視下走進左閣的王若,不過短短一剎那,就無聲無息消失在了閣內,彷彿一縷青煙飄散在空氣中。

在身後一干人怔愣之際,黃梓瑕已經大步上前,打開衣櫃看了裡面一眼,又俯身看向床底,最後轉到榻後,打開緊閉的窗戶,看向外面,正看到窗外筆直站立的兩名守衛。

她抬頭,看見前殿的李舒白,正和身邊人說著什麼,似乎是眼角餘光注意到她這邊的動靜,他的目光轉過來,看了她一眼。

她朝他招手,示意他出事了。

李舒白快步穿過庭院走過來,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的閣內,立即授意眾人在大殿和左右閣內尋找。然而雍淳殿就這麼大的地方,一會兒功夫所有角落都搜遍了,王若毫無影跡。

只聽得外面腳步聲急促,皇后身邊的女官延齡帶著素綺匆匆進來,問:「出什麼事了?」

待看見殿內的李舒白,她又趕緊行禮,目光探尋地望著素綺,素綺忙低聲說道:「王妃…不知去哪兒了。」

延齡大驚,說:「我正奉了皇后命,和素綺一起給王妃清點了宮花和衣衫送來呢,怎麼…這短短几時,這麼多人,怎麼就…」

李舒白說道:「你先去回稟皇后吧,我這邊再將殿內尋找一下,若找著人了,定會及早報知皇后。」

「你們留幾個幫忙找人,我趕緊先回蓬萊殿。」延齡說著,示意身後幾個捧著衣服的宮女趕緊把東西放下,只帶了兩三個人先趕回去了。

李舒白吩咐下去,雍淳殿中這麼多人幾乎把每一寸草皮、每一塊青磚、每一根木頭都翻來覆去查了十餘次,卻沒有任何蛛絲馬跡。

真的和預言中的一樣,王若消失在大婚之前,而且,是在這樣的重兵保衛中,大明宮之內。

不久皇后身邊的大宦官之一永濟也過來了,宦官宮女禁衛軍王府軍擠得雍淳殿水泄不通,幾乎摩肩擦踵。李舒白不勝其煩,抬手讓所有人都出去,只有王蘊帶了十餘人,在內殿仔細尋找所有痕迹。

李舒白和黃梓瑕走到殿門口,仔細打量著周圍環境。

已經恢復了安靜的雍淳殿,在夜色下與普通的宮殿沒什麼兩樣,因為形制莊重所以略顯呆板的七間外殿,與七間內殿,由左右游廊連接,形成一個標準口字型。為了打破這種平板狀態,匠人在中庭鋪設了一條青磚道,左右陳設假山。但假山並不高,只有一兩塊山石高過人頭,其餘的都只是錯落有致擺放的中小石頭,所以站在前殿,能清晰地與後殿互相對望。

「我們當時站在外殿檐下,靠近游廊,目送王若沿著青磚道往內殿走去。因她住在左閣,所以在走到四分之一時,繞過了假山,但我們依然可以站在外殿看到她的身影。我們的的確確看著她走進了左閣內,再沒有出來。」

李舒白點頭,表示確認。

「然後,在進殿門之後,閑雲馬上提著食盒去了膳房。隨後,素綺和冉雲提著燈籠出來尋找葉脈凝露簪。」

「這裡面有個問題需要詢問,在這種風聲鶴唳的時候,為什麼素綺姑姑和冉雲會一起出來,為什麼會想不到要留一個人在王若的身邊?」

黃梓瑕說著,走到桌案前坐下,習慣性地抬手要拔下自己頭上的簪子畫記號,但一伸手卻摸到了自己頭上宦官的紗冠,手不自覺地停了一下,然後抓起桌上的那只葉脈凝露簪在桌上畫著雍淳殿的前殿和布局。

看著她隨手塗畫,李舒白微微皺眉。黃梓瑕沒有理他,依然從容地複述當時的一切:「然後我出聲詢問,她們說了尋找葉脈簪的事情,我走到假山後發現簪子,拿到她們面前,閑雲也剛好回來,拿到了核桃酥。」

她在桌上那淺得幾乎看不見的刻畫痕迹中,又畫了一條從內殿到角門廚房的線:「雍淳殿的小膳房在西南角落,靠近圍牆,廚娘等又為了安全所以早就被遣走。閑雲是第一次到宮中,卻能在這麼快的時間內,在無人的膳房迅速找到點心,不知道是運氣好呢,還是對食物有特別感應?」

李舒白瞄著她手中無意識在桌上劃著的那支簪子,不動聲色地問:「我想你的推測中,應該還有其他?」

「還有,內殿由三個部分組成,從左至右分別是左閣,正殿,右閣。實際上就是七間的大殿,左邊兩間和右邊兩間闢為閣樓,中間三間作為正殿。左閣是暖閣形制,四周牆壁厚實,而且,只有一扇窗戶,和正殿大門在同一側,正對著中庭和外殿。所以,如果要進出左閣,唯一的路徑就是正殿。而在我、素綺、閑雲、冉雲四個人都站在正殿門口時,她除了穿牆而過,唯一離開的方法就是,從窗口爬出來。」

「但窗外不僅有兩個人時刻緊盯著,同時外殿游廊下還時刻有人盯著,而且,我就站在外殿游廊下,若這扇窗戶打開,我和其他人第一時間就會看到。」

「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殿內有暗道。」黃梓瑕丟開簪子,與李舒白一起回到左閣,看著這間唯有一門一窗的小閣,根本沒有藏人之處。

「地道,有可能。」李舒白在矮几前坐下,倒了一杯茶顧自喝著。眼看這位大爺是不可能幫她的,黃梓瑕只好認命地一寸寸敲著牆,甚至把衣櫃都移開,在後面的牆上敲了許久。

李舒白好整以暇,喝著茶,看著她,就像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戲一樣。黃梓瑕感覺自己手指都敲腫了,正要揉一揉時,李舒白丟了個東西給她。

她接過來一看,原來是半錠銀子,方正厚實,約摸有十兩重,彷彿是一塊銀錠切了一半下來。

她趴在地上,順手用這塊銀子敲擊著地磚,專註地傾聽下面的聲響,一無所獲。就連地毯下的青磚,她都翻開地毯一一敲過。

李舒白依然無動於衷,她翻到他腳下,他就端著茶杯換到對面的錦墊上坐下,視若無睹。

累得夠嗆,黃梓瑕還是一無所獲,她只好站起身,在李舒白面前坐下,把那半塊銀錠放回桌上,問:「怎麼王爺出門還要隨身帶著銀錠子,還是半塊的。」

「我當然不會帶。」李舒白隨口說著,指指桌上三個還倒扣著的茶盞,「就放在矮几上,被茶盞蓋著呢,我喝茶時一拿起,剛好發現了。」

「奇怪,誰會把這麼半個銀錠放在桌上?」她把銀錠子翻來覆去看。銀錠的後面,按照慣例鑄著字樣,是「副使梁為棟…內庫使臣張均益,鑄銀二」等幾個字。

李舒白拿過銀錠,將有鑄造者姓名的一面對著她:「為了避免偷工減料,使銀兩份量不足,按例鑄造時一個使臣、三個副使都要將名字鐫刻在銀錠上,使有據可查。」

「我知道,所以被切掉的下一半,應該鑄著另兩個副使的名字,還有『十兩』兩個字,看來這應該是一個內庫鑄造的二十兩銀錠。」黃梓瑕掂量著銀錠的重量,說。

李舒白的手指點在那兩個人的名字上,說:「然而這兩個人的名字,卻不是大內負責鍛鑄金銀錠的任何一個。」

「本朝負責內庫鑄造的人這麼多,難道你都知道?」

「很湊巧,之前內庫曾發生貪賄案,我奉命帶著戶部幾十位賬房入宮,查對過大內歷年來的賬目。同時也翻看過自本朝開國以來所有鑄造金銀錠和銅錢的資料,所有鑄造人的名單我都記得,甚至地方府庫的主事我都一清二楚。」

這個人可怕的過目不忘本領,她是深有體會的,所以她把那半塊銀錠握在手中端詳著,自言自語:「難道這還是私鑄的銀錠?」

但隨即,她又自己搖頭推翻了這個猜測:「若是私鑄,定會鑄上主人的名字,而不會假冒內庫使臣——除非,這是坊市中那種灌鉛的假銀錠。」

「並不是,這塊銀錠從中劈開,斷口全是純銀無疑,從重量來看,也沒有偏差。」李舒白看著她苦思冥想的表情,豎起四根手指,「看來,這也是個需要注意的地方——半塊來歷不明的銀錠。」

「為什麼是半塊呢?」黃梓瑕自言自語著,覺得這個方面的突破可能性目前還比較渺茫,於是便先將銀錠子放在葉脈金簪的旁邊,又抬頭看著他,「接下來,你準備怎麼辦?」

「說到這個,我確實有事需要準備一下。明日吐蕃有一批使者進京,禮部央我幫他們出面接待。」他站起來,輕描淡寫地拂拂自己的衣擺,「一開始我就說了,此事全部交由你,現在果然走到了事先預想過的最壞的一步,你需要負責將此事妥善解決——至少,也要知道人到底是怎麼沒的。」

黃梓瑕跟著他站起來:「我一個人?」

「內廷與大理寺肯定會介入,到時候我會和他們說一聲,讓你時刻參與——對了,如果發現了屍體什麼的,去找周子秦。」

黃梓瑕嘴角不禁微微抽搐了一下——七天後就要嫁給他的准王妃,一瞬間消失在他面前,他居然還先關心著出現屍體的事情,這是什麼人啊!

攤在面前的,似乎是一團毫無頭緒的亂麻,到處是線頭,又到處是一塊鐵板,無從下手。

黃梓瑕回到雍淳殿,翻遍了所有角落,又設想了無數個瞞天過海從窗口或者殿門出去的辦法,把來龍去脈又想了好幾遍,卻依然一無所獲。

皇后的族妹、准夔王妃在宮中神秘消失,內廷束手無策。在王皇后的授意下,後廷不僅在雍淳殿,也在大明宮中徹底搜查,然而一無所獲的結果彷彿已經註定。拆了雍淳殿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裡面所有的家具和裝飾都被撤走後,再梳篦一般密密檢查過,依然一無所獲。很快,大理寺少卿崔純湛也帶著一干推丞、知事進入大明宮,開始徹底審查。

黃梓瑕按照李舒白的吩咐,去見大理寺少卿崔純湛。

崔純湛之前她也在四方案時見過,年紀不過三十來歲,博陵崔氏家族,世家子弟,少年得志,自有一種意氣風發的氣度。黃梓瑕一看見他,眼前不自覺就出現了王蘊的影子,覺得這兩人似乎有點相像。

因為她是夔王府的人,加上之前又破過懸案,崔純湛倒是對她十分客氣,還請她在面前坐下,笑道:「公公年紀雖輕,但斷案推理的能力卻著實讓人信服。此次夔王讓公公參與此案,希望公公能傾力相助。」

黃梓瑕趕緊說道:「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定當竭盡綿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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