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簪春燈暗一

惡名昭彰

暗夜中,忽然有暴雨傾瀉而下,遠遠近近的山巒峰林,長長短短的江河峽谷,全都在突然而至的暴雨中失去了輪廓,消漸為無形。

前方的路愈見模糊。長安城外沿著山道滿栽的丁香花,也被傾瀉的暴雨打得零落不堪,一團團錦繡般的花朵折損在急雨中,墮落污泥道,夜深無人見。

黃梓瑕在山道的暗夜中跋涉,握在手中的天青色油紙傘在暴風驟雨中折了兩條傘骨,雨點透過破損的傘面,直直砸在面頰上,冰冷如刀。

她只抬眼看了一看,便毫不遲疑地將傘丟棄在路上,就這樣在暴雨中往前行走。雨點砸在身上,格外沉冷,暗夜中天光暗淡,只有偶爾雨點的微光,映照出前面依稀的景物,整個天地模糊一片。

山道拐彎處,是一個小亭子。本朝設十里一長亭,五里一短亭,是路人歇息處。在這樣的暗夜風雨中,有三四個人正在亭中,或倚或坐,正在談天。長安城例行宵禁,每日早上五更三點才開城門,現在時辰尚早,想必是正在此處等著城門開啟的人。

黃梓瑕踩著泥水過去。她穿著一身最普通的男式藍衣短衫,裡面幾個人都轉過頭,見是個纖弱少年模樣,其中一個老者便向她招呼:「少年人,你也是要趕早進城的?全身都淋濕了,可憐見的,烤烤火吧。」

黃梓瑕看著他火光下溫厚的笑容,拉緊濕透的衣襟,謝了一聲坐到火邊,離他兩尺之遠,默默幫著加火添柴。

見她只撥著火不說話,幾人也便回頭各自聊天,說到大江南北千奇百怪的事情,眾人更是口沫橫飛,彷彿自己就在當場親眼目睹似的。

「說到這個奇事啊,最近京中那個奇案,你們可聽說過?」

「老丈說的可是被稱之為『四方案』的那一個案子?」立即有人介面道,「三月之內連死三個人,而且還是京城各自居住在城南、西、北三處毫無瓜葛的人,又留下『樂』、『我』、『凈』三個血字,真是詭異莫測,恐怖異常啊!」

「是啊,現在看來,下一樁血案定是要出在城東了,所以現在城東各坊人心惶惶,據說能走的人都已經走了,城東幾近十室九空。」

黃梓瑕一雙白凈的手握著柴枝,緩緩地剝著火苗,聽著輕微的「蓽撥」聲,面上平靜無波。

「如今天下不安,各州府都在動蕩,不止京城,最近蜀中也出了樁滅門血案,不知大家可曾聽聞?」其中一個中年人,顯然是個遊方的說書人,手裡還習慣性握著塊醒木,談興頗佳,「滅門血案聽說得多了吧?可這樁案子,是蜀中使君黃敏家的滅門慘案!」

黃敏。

這個名字陡然入耳,黃梓瑕一直沉靜撥火的手下意識地一顫,一點火星濺上她的手背,突如其來的劇痛。

幸好眾人都在驚訝嘩然,根本沒人注意她,只借著這個由頭,大家七嘴八舌在議論:「黃敏不就是當初在京中任刑部侍郎,幾年來破了好幾樁奇案,頗有官聲的那位大人嗎?」

「這個我倒也有聽說!據說這倒也不全是黃敏一人之力,他有一兒一女,兒子黃彥也就罷了,那個女兒卻是稀世奇才,據說當年黃敏擔任刑部侍郎時,許多疑案就是她替父親點破的,當時她也不過十四五歲。當今皇上曾親口嘉許,說她若是男子,定是宰執之才啊!」

「呵呵,宰執之才?」那說書人冷笑道,「各位可曾聽過傳聞,據說黃敏那個女兒生下來就是滿室血光,看見的人都說是白虎星降世,要吃盡全家親人!如今果然一語成讖,這黃家滅門血案,就是黃家女兒親手所為!」

黃梓瑕忘卻了手背上那一點劇痛,她怔怔地看著面前跳動的火光。火舌吞吞吐吐,舔舐著黑暗,然而再暈紅的火光,也無法掩蓋她蒼白的面容。

周圍人面面相覷,而那位老者更是不敢置信:「你說,是黃家女兒,滅了自家滿門?」

「正是!」

這一句斷喝,毫無猶疑,斬釘截鐵。

「簡直是荒謬,世上哪有女兒行兇殺盡親人的事情?」

「此事千真萬確,朝廷已經下了海捕文書,黃家女如今潛逃離蜀,若被抓住了,就是千刀萬剮,死無葬身之地!」

「若真如此,實在是滅絕人性,天良喪盡!」

又是那個老者問:「如此世間慘劇,不知可有什麼緣由?」

「女人家眼皮子淺,又為了什麼?當然是為了一個『情』字。」那說書人眉飛色舞,又繪聲繪色地講述道,「據說,她自小許了夫家,但長大後卻另有心儀之人。所以就在祖母與叔父過來商議她婚事時,她在席間親手端上了一盞羊蹄羹。黃敏大人、黃夫人楊氏、公子黃彥、乃至她的祖母和叔父全都中毒身亡,唯有她一人逃走,不知去向。衙門在她的房中搜出了砒霜葯封,又查知她數日前在藥店買了砒霜,白紙黑字記錄在檔。原來是她心有所屬,父母卻逼迫她嫁給別人,於是她憤恨之下,毒殺了全家,並邀約情郎共私奔!」

亭中眾人聽著這件人倫慘案,驚懼之下嘖嘖稱奇。又有人問:「這惡毒女子,怎麼又逃掉了?」

「她毒殺了父母家人,情知事發,所以連夜約情郎私奔。然而對方卻痛恨此等狼心狗肺的女子,便將她的情信上呈官府,帶人前往約會地點捉拿這惡毒女人。結果不知怎麼被那惡女察覺有異,竟逃走了!如今正被官府下了海捕文書,所有州府城門口全貼了通緝告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倒要看看這狠毒女子什麼時候落網,受那千刀萬剮之罪!」

說的人津津樂道,聽的人義憤填膺,一時間整個短亭內居然有了一種同仇敵愾的氣氛。

黃梓瑕抱膝聽著,在眾人的唾罵聲中,忽然覺得困極累極。她將自己的臉貼在雙膝上,雙眼茫然盯著那團暗淡跳動的火,身上的衣服半干半濕,在這樣的春夜,寒氣像無形的針一樣刺著肌膚,半醒半寐。

天色尚早,城門未開,周圍人的話題又轉到最近京城的奇聞異事上。諸如如皇上又新建了一座離宮,趙太妃親自替三清殿縫製帷幔,還有京城多少閨秀意欲嫁給夔王等等,不一而足。

「話說回來,這位夔王,近日是不是要回京了?」

「正是啊,皇上喜好游宴,新建成離宮當然要熱鬧一番,而宮裡的聚會,若是沒有夔王出席,又怎麼算得上聚會呢?」

「這位夔王真是皇室中第一出色人物,先皇也是對他寵愛有加,難怪岐樂郡主拚命要嫁給夔王,幾次三番用盡手段,成為京城笑柄啊。」

「益王爺就留下這麼一個女兒,估計要是泉下有知,肯定會被她氣活吧…」

說到皇家之事,眾人自然都是一副津津樂道模樣,唯有黃梓瑕卻毫不關注,只閉目養神,側耳傾聽外面動靜。

雨已經停了,在緩緩亮起的天色中,有輕微的馬蹄聲隱約傳來,細若不聞。

黃梓瑕立即睜開了眼,拋下那幾個正在口沫橫飛的人,快步走出了短亭。

在熹微的晨光中,旭日的光芒正浮出天際。蜿蜒的山道上過來的是一隊次序井然的衛隊,明明他們身上還帶著雨點,卻個個整肅警敏,一看便知訓練有素。

在隊伍的中間,是兩匹通體無瑕的黑馬,拖著一輛馬車緩緩行來。馬車上繪著團龍與翔鸞,金漆雕飾,飾以硨磲和青甸子,兩只小小的金鈴正掛在車檐下,隨著馬車的走動,輕輕搖晃,發出清空的聲音。

車馬越過亭子向前繼續前進。黃梓瑕遙遙跟著。在隊伍最後,有個和她年紀差不多的士兵,在行進中心神不寧,向著左右掃視。等看到黃梓瑕在林後尾行,他才轉而向身邊的人說:「魯大哥,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吃壞肚子了,我…我要去方便一下。」

「你怎麼搞的,這就快進城了,你趕得上來嗎?」旁邊人壓低聲音,瞪了他一眼,「王爺御下甚嚴,被發現了你知道是什麼後果!」

「是…放心吧,我馬上就追上來。」他捂著肚子,急匆匆地撥轉馬頭扎進了密林中。

黃梓瑕撥開亂草,幾步奔到等他的士兵那裡,對方已經匆忙地脫下了王府禁衛的制服,把頭盔摘下來給她:「黃姑娘,你…會騎馬吧?」

黃梓瑕接過他的頭盔,低聲說:「張行英,你冒著這麼大的險幫我,我真是感激不盡!」

「你這說是什麼話,當初若不是靠著你,我爹娘早就已經死了,這回我若不幫你,我爹娘都會打死我。」他豪爽地拍拍胸口,「何況今天不過是隨行進京,又不是什麼軍差,就算露餡兒也沒事。上次劉五也是私下找人代差事,不過打幾十軍棍而已,你只要咬死說是我表妹…我表弟路過,見我拉肚子站不起來,就代我隨行應差就行,今天不過隨儀仗進城,沒什麼大事。」

黃梓瑕點點頭,迅速脫下外衣給他,然後套上他的衣服。雖然衣服大了一點,但她身材修長,也還看得過去。

匆匆與張行英道謝,黃梓瑕飛身上馬,催促著衝出密林。

天邊已經出現了火紅的朝霞,澄澈的艷紅霞光一抹抹在天邊橫斜。黃梓瑕急切地催促馬匹,終於在城門口遙遙在望時,追上了王府的侍衛隨扈隊伍。

長安城明德門,五個高大門道原本閉著中間三個,只開了左右兩個小門,但見王爺儀仗到來,立即便開了左側第二個門通行,更遑論查看儀仗了。

黃梓瑕排在最後,跟著隊伍緩緩進城。在進入城門的時刻,她抬眼看了一下門口貼著的海捕圖影。

圖影上是個十六七歲的女子畫像,她有著晨星似的一雙明眸和桃花瓣般曲線優美的臉頰,雙眼望著前方微微而笑。那上揚的唇角抿出一種格外俏皮可愛的弧線,神態輕靈,眉宇清揚,赫然是個極清麗的少女。

畫像的旁邊,寫著幾行字——

蜀女黃梓瑕,身負多條命案,罪大惡極。各州府見則捕之,生死勿論。

黃梓瑕垂下眼睫,但只微微一閃,再度抬頭已經是目不斜視,神態自若。

她大半個臉都在兜鍪之中,旁邊的魯大哥也看不清她的臉,只一邊馭馬沿著朱雀大街前進,一邊說:「幸好沒被人發覺。」

黃梓瑕點點頭,一聲不吭。

諸王宅邸多在永嘉坊,過了東市,沿著興慶宮北去,夔王府遙遙在望。

按照事先與張二哥說好的,待進了王府,去馬監拴好馬匹之後,就立即低調地溜之大吉,到時大家都在馬監前院用早飯,沒有人會過分關注她。

她栓好了馬匹,轉身向著院外疾走,有人叫了她一聲:「張行英,不吃飯啦?」

黃梓瑕聽若不聞,貼門邊就溜出去了。

後面那個魯大哥替她解釋說:「不會又鬧肚子了吧?一大早拉兩次了。」

眾人嘲笑了幾句便不再理會她,各自去吃早就預備下的早點。

黃梓瑕溜到門口,拉低自己的頭盔,向外走去。

就在黃梓瑕的腳邁下台階最後一級時,忽然有人在她的身後叫她:「喂,你往哪裡去?」

黃梓瑕不確定是不是在叫自己,腳步在半空中停滯了一下,然後聽到那人的聲音,清楚傳來:「對,就是你,那個儀仗隊的。剛剛來的消息,新落成的離宮那邊人手還差,你們這回要隨王爺到離宮去。」

黃梓瑕的心裡咯噔一下,沒料到自己的運氣這麼差。

只聽得對方笑道:「放心吧,一天給你們多發三錢銀子,是不是樂得冒泡了?趕緊回去吃飯去,待會兒就出發了。」

黃梓瑕無奈,只能慢慢轉身,向那個攔住她的頭領低頭行禮,然後貼牆邊再回到馬監前院。早餐是肯定不能吃的,萬一被看見了臉,一切就完蛋了。然而她又不能待在王府中,被人看見也是完蛋。而且,她必須要出去,去尋找那個能幫助她的人——

她站在牆角,目光落在被卸下後正靠在牆角的那輛馬車上。眨眨眼,環顧四周,前院一片喧嘩,大家正在吃飯,後院的人正忙著給馬喂草料。進門的拐角處空無一人,只有她和那個馬車廂立在那裡。

她抬腳踩在車轅上,小心地扒著虛掩的車門一看,車上果然沒人,只有寬大的座椅和釘死的茶几。座椅上鋪設著青色夔龍錦墊,與下面暗紫色波斯絨毯上的緋色牡丹相映,華貴又雅緻,是新鋪上去的,應該不會有人來撤換。

黃梓瑕迅速地在車廂後脫掉了自己外面的制服和頭盔,將它們塞進石燈籠後的角落中,然後爬上馬車。

馬車裡沒有多少空間,但座椅下肯定會有一塊空地,為了利用空間,一般會被做成柜子放東西。她爬進車,掀起座椅上垂下的布簾一看,下面果然是柜子。

櫃門鏤雕著無數的祥雲瑞獸,櫃門是左右推拉的。她推開櫃門一看,不由得一陣驚喜,裡面只放了幾塊香料,其餘空無一物。

她努力蜷身縮在櫃中,輕輕把櫃門拉上,因為緊張而出了一身的汗。幸好櫃門是鏤空的,而前面的布垂下遮住了空洞,她只隱約看見外面的影子。

不敢大聲呼吸,黃梓瑕靜靜地趴在那裡,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急促。她心裡迅速閃過無數個念頭,如果被帶入了離宮怎麼辦,離宮中的馬監是否看守嚴密,到時候是否能趁機逃離…

還沒等她想好,外面已經傳來了聲音。套馬,整衣,列隊。然後忽然安靜下來,連咳嗽聲都沒有,她還在思忖,馬車微微一動,車門輕響,有人上了車。

從柜子縫中只能看見那人的腳,金線夔紋的烏皮六合靴踩在車上鋪設的厚厚軟毯上,無聲無息。

待那人坐穩,車身微微一晃,馬車已經起步。

長時間地困在櫃中,再加上車身晃動,感覺就像是被塞回蛋殼的小雞。黃梓瑕強忍著暈眩的感覺,拚命逼迫自己放慢呼吸,以免被察覺。

幸好車馬轔轔轆轆,雜音掩蓋了她的心跳和呼吸。

這一路漫長,但也終於出了城門,一路向著西郊而去。一路上車馬顛簸,在行到一座小橋邊時,馬車上的夔王終於出聲,說:「停下。」

馬車緩緩停在橋邊。從櫃中黃梓瑕的角度看不見夔王的臉,只看見他伸手取過小几上的一個廣口琉璃瓶,隔窗遞到外面:「添點水吧。」

那琉璃瓶中,有一條艷紅的小魚,拖拽著薄紗般的長尾正在緩緩遊動。琉璃瓶微呈藍色,艷紅色的魚在瓶中便成了一種奇妙的淡紫色,顯出一種迷人的可愛來。

黃梓瑕的心中未免浮起一絲疑惑,不知道這個權勢熏天的夔王,為什麼會隨身帶著個琉璃瓶,養著一條小紅魚。

耳邊聽得流水潺潺,侍衛的腳步聲匆匆,不一會兒就替琉璃瓶加滿了水遞上來。夔王接過琉璃瓶,輕置於小几上,裡面的小魚活動空間大了,遊動得更加歡快。

黃梓瑕正在思忖,車馬重新起步,她猝不及防,額頭一下子撞在了櫃門上,咚一聲響。

她狠命咬住自己的唇,不讓自己發出叫聲。她確定自己的聲音很小,車輪行走的聲音應該會將它掩蓋過去,但畢竟還是緊張地透過櫃縫,望向外面。

坐在那裡的人,從她這個角度看不見臉,只隔著錦墊下垂的布角流蘇和鏤空的孔洞,看見他緩緩伸手取過桌上的秘色瓷茶碟,提起茶壺倒了一杯水。

黃梓瑕隔著柜子的雕鏤處觀察著他,逆光中能看見他的手掌,骨節勻稱微凸,曲線優美,是一雙養尊處優但又充滿力度的手。他用三根手指執著茶碟,青碧色的碟子在白皙的手中如春水映梨花。

然後他迅速用腳尖一踢,推開下面櫃門,一碟水潑了進去。

正在偷偷窺視的黃梓瑕,眼睛頓時被水迷住,低聲驚叫出來。

他丟開茶碟,抓住黃梓瑕的肩膀,將她拖了出來,右手按住她的咽喉,左腳踩住她的心口。

一瞬間,黃梓瑕跟條死魚一樣躺在了他的腳下,可貴的是,對方根本還沒有起身。

黃梓瑕躺在地上仰望著他,猝不及防間甚至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臉色微有茫然。

她看見這個制住她的人的面容,烏黑深邃的眼,高挺筆直的鼻,緊抿的薄唇不自覺便顯出一種對世界的冷漠疏離。他身上是雨過天青色的錦衣,綉著天水碧的回雲暗紋,這麼溫和的顏色與花紋,在他身上卻顯得疏淡。在那種漫不經心中,卻讓人覺得,只有這樣的冷漠超脫,才能襯出這樣的清雅高華。

夔王李滋,字舒白,本朝皇室之中最出類拔萃的人物,甚至連當今皇上都讚歎,「世有舒白,方不寂寞」。傳聞中尊貴極致、繁華頂端的人,誰知卻是這樣冷淡氣質。

李舒白垂下眼睫,踩在她心口上的腳微微抬了起來。似乎是感覺到了她並不會武功,他的左手按在脖頸上微微游移了一下,確定對方的脖子柔軟而嬌嫩,沒有喉結。

黃梓瑕迅速地抬手,打開他按在自己頸上的手掌,警覺地縮起身子,一雙春露般明亮的眼睛灼灼地盯著他,如同看見獵人的幼獸。

李舒白的目光緩緩落在她的臉上,端詳許久,然後他收回自己的腳,拉開小几的抽屜取過一條雪白錦帕,擦了擦自己的手,丟在面前人的身上,微帶嫌惡地說:「身為一個女人,至少把自己收拾得乾淨點。」

錦帕落在她的身上,就像一朵雲般緩慢而毫無聲息。她緩緩地收攏自己的十指,被識破偽裝,在羞愧之前,湧上她心頭的是悲憤。她抬頭望著面前這個人,張了張嘴唇,卻沒能說出任何話。

一路從蜀地到長安,她一直掩飾得非常好,從未有人覺察過她是假扮男人,現在卻被他一眼看穿,並且,還被這樣嫌棄的目光打量著。

夤夜奔逃,連日奔波,她確實形容憔悴。衣服幹了又濕,皺巴巴貼在身上,已經看不出原來模樣,那張臉更是枯槁蒼白,頭髮披散凌亂,狼狽無比。

裡面的響動早已被人察覺,外面有人輕叩車壁:「王爺。」

他「嗯」了一聲,說:「沒事。」

外面便沒有了聲息。馬車依舊平穩前進,他平淡地問:「什麼時候上來的?躲在我的車內幹什麼?」

她睫毛微微一眨,腦中迅速閃過各種託詞,就在一瞬間,她選定了面前最簡短而有說服力的那一條說辭,便嬌羞地垂下眼睫,輕輕咬住下唇,臉頰上也似有若無地浮起一種薄薄的紅暈,輕聲說:「我是…王爺侍從隊中張行英的表妹。他今天在城郊肚子劇痛,又怕耽誤了公差要吃軍棍,剛好我家住在那邊,路過看見,他就讓我裝扮成他,過來應一下卯。」

「那麼你又怎麼會出現在我的車上?」

「因為…因為本來我到了王府就要溜走的,可是卻被攔住了,說是要隨行到離宮來。但是我一見別人就要露餡,情急之下,只好出了下下策,躲到了您的車內,希望能趁機離開,誰知…卻被抓個正著…」她臉上為難又羞怯,彷彿自己真的是強硬著頭皮才能說出這一番話的,一種不經世事的惶惑模樣。

「聽起來還算合情合理。」他靠在錦墊上,神情冷淡,「那麼你姓什麼?」

她心中微微一沉,面上卻毫不猶豫:「我姓楊。」

「姓楊?」他冷笑著,甚至不看她一眼:「張行英,排行第二,身長六尺一寸,慣用左手,大中二年出生於京城普寧坊。父親張偉益,原籍洛陽,會昌二年開始在京城端瑞堂坐診至今;母親馮氏,原京城新昌坊馮家獨女。兄長一年前娶京城豐邑坊程家女為妻,尚無子女——你這個楊姓表妹,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她沒想到這人居然能對一個小小侍衛的所有資料如數家珍,一時怔愣,然後只能說:「其實…我與張行英是結義兄妹,我們…」她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他卻假裝不知,好整以暇地等著她繼續編下面的話。

她知道這個人已經洞悉一切,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能立即替換自己謊言的中心思想,將表兄妹關係迅速替換成曖昧關係,臉上是一種欲言又止的遲疑模樣,說:「我與張行英感情甚好,我自小喜歡打馬球,作男兒裝扮,所以擔心他受軍法懲處,一定要代他過來。他肚子不舒服,被我一把搶了馬,他追不上來…就是這樣。」

「那麼,出發前往離宮的時候,你為什麼不選擇將這些話對領隊明言,而選擇一個會讓自己和張行英陷入更加嚴重境地的選擇——躲在我的馬車上?」他用那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著小几,那指尖緩慢的起落似乎擊打在她的心口上,讓她又開始有了不祥的預感。

果然,他冷笑著,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的話:「所以,你必定需要掩蓋一件事,這件事比你冒充我的近衛軍還要嚴重,甚至比被當成刺客當場處死更嚴重。」

她默然,時勢比人強,她本就是冒險行事,如今被人抓住,也是無奈,只能等待著他的判定。

「一個女子,凌晨在郊外,穿著男裝,衣服上還留著你冒雨趕路的痕迹,若說你和張行英不是事先商量好交換的,我想沒人會相信。」

他見她低頭無語,只有濃黑的睫毛在微微顫抖,抵死倔強的模樣,不由得冷笑,說:「把你的左手伸出來。」

她咬住下唇,將自己的左手掌心朝上,慢慢伸了出來。

「每個人的手,都記載著他一生至今所做過的一切事情,別的東西可以隱藏,但你的手卻絕對無法隱藏。」他垂下眼看著她的掌心,唇角終於浮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你的手告訴我,你出身良好,從小聰明穎悟。十三歲你人生有一次變動,離開長安,前往——蜀地,我猜得對嗎?」

她仰頭看著他,竭力讓聲音平靜:「對。」

「在那裡你遇見了自己意中人。從你的掌紋可以看出,你心腸冷硬,行事決絕,所以,為了愛情你完全做得出屠殺滿門至親那種事,至於手法…」

他朝她冷冷地彎起唇角:「毒殺。」

彷彿有針扎中了眼皮,她的睫毛猛地一跳,突如其來被揭開自己隱藏的身份,她下意識地收攏自己的手指,彷彿要隱藏夢魘般,她將自己的手按在胸口,瞪大眼睛看著面前人。

而面前人凝視著她,有一種見到獵物自投羅網的快意神情:「所以你的名字叫——黃梓瑕。」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掌紋,一開始的震驚現在反而漸漸平復下來,她放下自己的手掌,縮回袖子中,低聲說:「不對。」

「哪一句不對?」他淡淡反問,「身世,殺人,亦或是你的身份?」

「我是黃梓瑕,但我沒有殺人。」她深呼吸著,低聲說,「更不可能…殺我的親人!」

他靠在身後的錦墊上,甚至嘴角還浮著一絲冷淡的笑意:「你的意思是,你被冤枉了?」

她跪在車內仰頭看著他,軟毯上織就的牡丹花顏色鮮亮,她就是牡丹花瓣上微不足道的一只小蟲子,微渺而單薄,對面的人隨時可以一根手指將她碾碎。

而她卻毫不在意這種居高臨下被俯視的局面,即使跪在那裡,她依然脊背挺直,仰視著他時,神情平靜卻反而顯得更加倔強:「夔王爺,人誰無父母,我為人子女怎麼可能做出那種事?我千里迢迢來到京城,就是為了這樁冤案。蒙受冤屈倒在其次,但我父母親人的仇,不能不報,所以我千辛萬苦逃到長安,尋找機會替我父母親人伸冤。而張行英憐憫我,所以才不惜自己受罰也要幫我,請王爺寬宥他一片善心,不要牽連到他。」

「一片善心?誰知他的一片善心,是不是幫助了惡人呢?」

「若我是兇手,我自然可以找個地方隱姓埋名,可我不能就這樣躲一輩子,不然…我的父母親人,會死不瞑目!」

「你不用跟我解釋,可以去對大理寺或者刑部說說。」他冷漠地把目光投在旁邊錦簾的花紋上,說,「你可以走了,我討厭和衣冠不整的人呆在一起,尤其是這麼狹小的地方。」

在這樣的情況下,不理會她,已經算是對她網開一面了。

黃梓瑕微抿下唇,朝他行禮。就在抬頭時,她的目光落在那個琉璃瓶上,瓶中的小紅魚,依然還在水中搖曳著,長尾如同薄紗。

她壓低了聲音,輕聲說:「這種魚名叫阿伽什涅,來自天竺國,傳說它是佛祖座前侍經龍女的一念飄忽所化,往往出現在死於非命的人身邊。」

夔王的目光拂過那個琉璃瓶,聲音平靜:「是么?」

「是,我確曾聽人這樣說過。不過以我之見,這也許是別有用心之人假託的說辭,原因不外乎兩種,一是破不了案的差人編造神鬼之說,來推脫責任;第二,就應該是兇手故意散播謠言,為了混淆視聽。」

夔王的唇角終於微微一揚,問:「還有呢?」

「出現在兇案現場的東西,本應不祥,但王爺卻時刻將它帶在身邊,顯然,死者應該與王爺的關係非比尋常,而且,這樁兇案,可能至今懸而未決。」

「然後?」

她沉吟片刻,然後終於緩緩說:「若王爺願意幫我,我也能幫王爺查出那樁兇案的結果。無論多久之前,無論蛛絲馬跡是否還存在,一定能給王爺一個水落石出。」

夔王抬手將那個琉璃瓶舉到面前看了看,若有所思地看著那條魚身上猩紅的血色光芒。

小魚在琉璃瓶中緩緩游曳,波紋不驚。

夔王抬手去輕觸那條小魚的頭,看著它受驚後猛地潛到水中,才緩緩地收回自己的手指,慢慢地抬眼看著跪在面前的人,說:「黃梓瑕,你好大的膽子。

黃梓瑕跪在他面前,神情如常,只用自己明凈如朝露的眼睛望著他。

「你可知道這件事,就連當今皇上都明言自己不能過問,你卻敢包攬上身,說你能處置此案?」他抬眼冷冷看著她,她才發現他有極其幽深的一雙眼睛,在那張冷漠面容上,顯得更加令人畏懼。「此事是朝廷禁忌,但居然還是外泄了。你是從哪裡聽到了這樁舊案,於是準備拿此事,來與我作交易?」

黃梓瑕料不到這條小魚的背後,居然隱藏著這麼多的波瀾。她朝他低頭,面上卻依然平靜:「王爺恕罪,此事我並未聽人說起過。我只是看見了這條小魚,想起了那個荒誕不經的說法。其餘的,全是我猜測,我事先確實毫不知情。」

他冷冷地將琉璃瓶放在小几上,端詳著她的神情:「諒你也不敢。」

「但世間真相的揭示,不在於敢不敢,而在於能不能。」黃梓瑕輕聲說,「聽王爺講述,這樁案件必定驚心動魄又牽連甚廣,或許比之我父母的死更為離奇。但我想,只要真有人敢去查,必定會有真相大白的一日。」

夔王並不回答,只問:「你既然到京城來伸冤,那麼該有確鑿的證據,知道你家滅門仇人是誰?」

「我…」她沉默著,微皺起眉頭,「事發後我就被認定為兇嫌,只能潛逃在外。但只要王爺幫我,給我一點時間,我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

他微微揚眉:「這麼一說的話,我倒是想起來了,你當年在長安時,曾經破過京城好幾個疑案,聽說在蜀郡的時候,你也幫你爹解過不少難題,是嗎?」

「…是。」

「那可真是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十四歲的時候就幫你爹破過懸案,怎麼如今連自己仇人都找不到?」他唇角上揚,淡淡一點嘲弄,「連自己的冤屈都洗刷不掉,還敢大言不慚妄議本王,企圖與我作交易?」

黃梓瑕沉默無言。李舒白見她咬著下唇,卻硬是不發出一點聲音,那般倔強模樣。十七歲的少女,狼狽憔悴,衣衫不整,卻難以掩蓋那種清澈明亮的容色,和他記憶中曾出現的一些東西,模模糊糊地重疊起來。

於是他把聲音稍稍壓低了一點,說:「黃梓瑕,天下人人都說你是兇手,如果我幫你說話,是否會讓世人懷疑我與你有什麼私情?何況,大理寺或刑部若真因為我幫你說情而對你法外開恩,豈不是我用強權歪曲了國家法理?」

黃梓瑕聽著,跪在下面,一聲不吭,只死死地咬著自己的雙唇。

李舒白看也不看她,只說:「你出去吧,我沒興趣過問你的事,也沒興趣將你的行蹤透露給衙門,你以後好自為之。」

她頓了頓,只默然低頭,準備下車。她本就知道對面這個男人,雖然手握重權,但卻與自己非親非故,是不可能幫自己的,他沒有當場叫人來將自己綁送到大理寺就已經是開恩了。

所以她只能俯身朝他深深叩拜。正要起身時,馬車卻已經緩緩停了下來,只聽得外面侍衛說:「王爺,已到建弼宮。」

建弼宮正是最新落成的離宮,就在京郊近旁,據大明宮不過十來里,他們說話這時間,就已到了。

李舒白撩起車窗看了看外面,見諸王都已到來,外面鬧紛紛滿是喧嘩,不禁微微皺眉,說:「看來,難免會被人發現我與女兇犯同車了。」

黃梓瑕低聲而固執地說:「我沒有殺人!」

他也不理會,一撩車簾,說:「下來。」

她遲疑了一下,跟著他出了馬車。馬車下早已放置好了矮凳,她踏著凳子下來,腳還未站穩,只覺膝蓋後彎被人輕輕一踢,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前倒去。前面正是一個池塘,剛剛種下的荷葉正沒精打采地耷拉著,水也渾濁無比,她整個人撲在水中,被污水嗆得劇烈咳嗽,整個人狼狽無比地趴在淤泥中,頓時爬不起來了。

李舒白回頭對迎上來的宮女說:「笨手笨腳的,你們給弄去洗洗,讓她自己走回去。」

至於是男是女的解釋,他也懶得,讓黃梓瑕自己應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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