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簪九鸞缺二

天降雷霆

大唐,長安。

當今世上,最繁華昌盛的城市。貞觀的嚴整,開元的繁華,到咸通年間已經發展到了旖旎奢靡。

而在這奢靡的中心,正是大唐長安的城正中開化坊以南的薦福寺。

薦福寺當年曾是隋煬帝與唐中宗的潛龍舊宅,則天皇帝時將其獻為佛寺,替故高宗皇帝祈福。寺內的名花古木,亭台戲院依然如當年一般留存著。

正值六月十九,觀世音得道日。薦福寺內人頭濟濟,摩肩擦踵。以水景著稱的寺內,放生池雖周圍足有兩百步,但也架不住善男信女都買了各色小魚放生,弄得放生池擁擠不堪,寺中與池中一般擠得水泄不通。

天氣悶熱,久不下雨,整個長安一片悶熱。汗流浹背的人們不勝其苦,卻還是一個勁兒往前擠著,將手中的魚放到池子里去。

在一片人潮洶湧中,唯有迴廊外拐角處,一樹榴花灼灼欲燃,照眼鮮明。樹下一個穿天水碧羅衣的年輕男子長身玉立,他負手看著面前人潮,不言不語間自有一種清雅高華的氣質,令這樣的天氣都似乎格外多了一點清冷。

他的目光越過面前喧鬧的人,看向正在努力擠向放生池的人群。烏壓壓的人群之中,有個人特別顯目。倒不是他長相端正清俊,而是因為他穿了一身鮮艷無比的杏黃色襕袍,那艷麗的黃色在人群中幾乎發光一樣刺眼。

那人一邊使勁往前面擠,一邊回頭招呼:「崇古,快跟上,別擠散了!」

跟在他身後的是個穿著絳紗單衣的小宦官,五官極其清致,身材纖瘦。他沒有戴冠,頭髮挽成一個髮髻,上面插著一支銀簪,簪頭是透雕成卷草紋樣的玉石。

這兩人,當然就是周子秦和黃梓瑕了。

此時此刻,這兩人的手中都和別人一樣,捧著一張大荷葉,荷葉中是養著的魚,準備去放生。可這樣擁擠的人群,讓黃梓瑕簡直連穩住身子都難,她蓮萼般下巴尖尖的一張小臉皺成一團,努力護著自己手中的荷葉,不讓水全都流掉。

石榴樹下的李舒白看著他們的狼狽相,無語將自己的目光轉向頭頂的天空。

陰鬱的天色,壓抑至極的氣息,眼看著要下卻就是下不下來的這場雨,讓京城籠罩在一片沉悶中。

這邊周子秦和黃梓瑕終於放棄了,灰溜溜地捧著荷葉中的魚回來了。

「太可怕了!那水面被魚擠得,放眼看去一片紅彤彤,簡直連插針都難,別說放生了!」

李舒白聽著周子秦的感嘆,冷冷瞥了黃梓瑕一眼:「我就說別來湊熱鬧。」

黃梓瑕鬱悶地看向周子秦:「還不是某個人硬拉著我去買魚。」

「還…還不是因為這是十年難得一次的大法會嗎?大家說很積功德的。」周子秦低頭看著荷葉中準備放生的魚,無奈嘆了口氣:「還是帶回家去蒸了吃掉吧。」

「嗯,幸好買了條大的。」黃梓瑕附和著,隨手將自己手中荷葉里的魚倒到周子秦的荷葉中,說:「都給你吧。」

擁擠的荷葉中,兩條魚碰在一起,活蹦亂跳濺了周子秦一臉的水。

周子秦苦著一張臉,問:「為什麼?」

「手酸。」她說著,轉身跟著李舒白往前面的佛殿走去。

「崇古,你不能這樣啊…」周子秦淚流滿面,卻又捨不得放下這兩條肥胖的魚,只好抱著荷葉跟著他們一路小跑。

前方是供佛的正殿,大殿前香客遊人擁擠不堪。巨大的香爐內燃著香客們投入的香餅子和香塊,青煙裊裊上升,在空中匯聚成虛幻雲朵,讓整個大殿看來都顯得扭曲。而香爐左右更是燃著兩根足有一丈高的香燭,令人咋舌。

巨燭中摻入了各種顏色,原本只有黃白色的蠟變得五顏六色,而且這顏色還貼合著外面繪製的翔龍飛鳳,金龍與赤鳳在紫色雲朵中穿行,又被巧手雕得浮凸立體,栩栩如生。蠟燭上方是吉祥天女散落亂墜的天花,蠟燭下方是通草花和寶相蓮,萬花絢爛中簇擁著五色祥雲,一派瑞彩輝煌,令觀者無不讚歎。

「這對蠟燭出自呂家蠟燭鋪的當家人呂至元之手,據說他為了顯示誠意,沐浴焚香後一個人關在坊內製作了七天七夜,果然非同一般啊!」

「我還聽說,他今天早上親自送了這對蠟燭過來後,就因為太過勞累暈倒被抬回家了。之前他女兒要和他一起送蠟燭過來,都被他罵了一頓,嫌女人污穢——你知道這呂老伯,京城出名的糟踐女兒,每日間只說女兒賠錢貨,這不還出了那件事…嘿嘿。」

「你別說,那小娘子長得還挺漂亮的,哈哈哈…」

因怕巨燭損壞,蠟燭周圍牽了一圈紅繩,不許人靠近撫摸。所以眾人只圍在蠟燭旁邊,拉扯這對蠟燭的由來。

「薦福寺真有錢啊,居然能用這麼大的香燭。」周子秦看著香燭外的彩繪,感嘆道,「我家日常都多用油燈呢,這麼多蠟就這樣白白在大白天點掉了啊?」

黃梓瑕說道:「佛門當然有錢,聽說這回觀世音菩薩得道日,光宮中施捨的錢就有百萬緡。你說這一對大蜡燭需要用多少蠟?從去年開始就在全國各地收集蜂蠟澆鑄蠟燭了,就為了今日供奉在佛前。」

人已經越來越多,薦福寺的方丈了真法師登上新搭建的法壇,準備開始講《妙法真應經》。

盛夏之中,天氣悶熱。薦福寺之上烏雲壓頂,隱約有閃電與響雷在頭頂發作,眼看暴雨將至,但寺中人卻都不肯退去,只站著聆聽了真法師講經。

講經台搭在大殿門口,台前五步之遠就是香爐和巨燭。黃梓瑕和李舒白周子秦站在香爐之後,隔著裊裊青煙望著了真法師。他在大約五十來歲年紀,精神矍鑠,臉頰紅潤,笑容滿面,舌綻蓮花,儼然一代高僧。

他聲音洪亮,法音廣傳薦福寺內外,每個人都聽得清楚——

「是以惡鬼橫行,如來以無上法力鎮壓之,霹靂遽發,致使身首異處,是為報也;是以諸惡始作,菩薩以九天雷電轟殛之,直擊百會,致使身焦體臭,是為應也。世間種種,報應不爽,天地有靈…」

他話音未落,天空原本隱隱約約的悶雷,忽然在瞬間轟然大作,在雷電大作之中,忽然巨大的光芒爆開,原來是左邊那支巨燭被雷劈中,整根爆炸燃燒起來,周圍的人被燃燒的蠟塊擊中,頓時場面一片混亂,紛紛捂著頭臉倒了一圈。

越靠近蠟燭的人最慘,不少人身上都被燒著,只能拚命地在身上拍打,以滅掉身上的火苗。

在這一群被殃及的人中,有一個人痛聲哀叫,跳起來嘶吼著抓自己的頭髮。周圍所有人都看見他的頭髮在瞬間燃燒起來,隨後整個人全身的衣服都在一瞬間轟然焚燒起來。

旁邊人見這人通身燃起了熊熊烈火,嚇得連滾帶爬,全都拚命往外擠,以免火苗竄到自己身上。

薦福寺內本就擁擠,這一下只聽得鬼哭狼嚎一片,周圍全都是慌亂爬滾的人,人群相互踩踏,擁擠推搡間,出現了一個方圓丈許的圈子,圈內,正是那個在地上哀嚎打滾的火人。

他的身邊,是無數炸裂後正在熊熊燃燒的蠟塊,以至於看起來,他就像是在烈焰焚燒的地獄中一般,無論怎麼掙扎打滾,都逃不開灼熱的火將他吞噬。

外圍的人跟炸了鍋似得往外擠,黃梓瑕被沸騰的人群推搡著踉蹌往外,怎麼都止不住腳步。在逃避退離中,人群開始相互踩踏,場面嚴重失控,就連衙門過來維持秩序的衙役們都被推倒在地,被人亂踩。

周子秦被亂擠的人潮沖得站不住腳,忙亂間手中荷葉傾倒,裡面本來就奄奄一息的兩條魚全都掉在了地上,被狂亂的人潮頓時踏成了肉泥。腰間蹀躞帶上掛著的金色荷包、紫色燧石袋、青色算袋、銀鞘佩刀…五顏六色的全部在擁擠中不見了蹤影。

「不…不會吧!我們是來放生的啊!這下變殺生了,罪過,罪過啊!」周子秦急得跳腳,還想蹲下去搶救,誰知被人潮一擠,身不由己就越擠越遠,他伸手在人群中亂揮:「崇古,崇古~」

黃梓瑕現在也是自身難保,她在狂亂的人潮中步步後退,根本穩不住身體。眼看腳下一滑,失去平衡就要被絆倒踩踏時,有一只手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臂,將她拉了過來。

她抬頭看見李舒白的面容,他平靜而從容,用一只手將她的肩膀攬住,護在自己懷中。

在這樣喧囂混亂的人潮中,黃梓瑕呆在他的臂彎中,卻覺得自己彷彿依靠在平靜港灣中的小船,周圍雜亂人群緩緩遠去,褪為虛幻流動的背景。

黃梓瑕覺得自己的心口有種溫熱的東西緩緩散開,讓她全身的肌肉都變得僵硬,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這種感覺,真令人討厭啊,似乎會讓人再也無法清晰冷靜地看這個世間似的——就像當初,被那個人擁在懷中一般。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推開李舒白,掙脫出他的臂彎。

李舒白薄唇微抿,許久,才慢慢放下自己被推開的手臂,用一雙幽深暗沉的眼睛看著她。

她自己也是呆了一呆,還沒等回過神來,耳邊那個扭曲的哀嚎聲傳來,是那個被活活焚燒的人,聲音凄厲絕望,令人心顫。她拉一拉李舒白的袖子,倉皇地問:「能過得去救人嗎?」

李舒白看著面前洶湧沸亂的人潮,皺眉道:「怎麼可能。」

薦福寺內沸反盈天,了真法師早已停止了講經,寺中弟子儘力維持秩序,衙門差役也在拚命叫喊,卻收效甚微。

身邊儘是鬼哭狼嚎的混亂,薦福寺內簡直已經成了修羅場,無數人在這一場擠踏中折了手腳、傷了關節。

就算有人提了水過來想要撲滅那人身上的火,也無法在這樣四散奔逃的人群中擠到他的身邊,所有人只能一邊擠踏,一邊眼睜睜看著那人在地上抽搐打滾的幅度越來越小,哀號聲也越來越小,最後終於發出一聲扭曲得不似活人的尖利聲音,再也沒有了聲息。

薦福寺內狂亂的人潮終於逐漸散去,逃到大殿上、迴廊下、魚池中的人們,有的撫著自己受傷的腿在摩挲,有的抱著自己脫臼的手臂咒罵,更有人頭臉受傷,捂著面頰遠遠避在旁邊,指著那具尚有餘火在燃燒的屍體,顫聲說:「這,這是不是天譴?」

旁邊一個牙齒被磕掉的人滿嘴是血,憤憤地吐出一口血沫,說:「依我看,正應著了真法師說的報應,被雷劈了!」

「不知這是什麼人,平時做了什麼惡事,害得我們卻平白無故被波及,真是倒霉透頂!」

周圍的人哀聲一片,對這場突如其來的禍事議論紛紛。

「我去看看那個人。」黃梓瑕見周圍的混亂擁擠已經過去,那邊已經空出一塊,便轉過身,向著那個被燒死的人跑去。

倒斃在地後依然在燃燒的屍體旁邊,已經騰出了大片空地。

爆炸後灑落一地的蠟塊幾乎都已經燃燒殆盡,只有一些碎屑餘燼,多是鮮紅色的,靜靜撒落在地上,彷彿是淋漓的血一般。

寺內的和尚正提著水趕來,一桶桶兜頭潑下,但那個全身起火的人早已燒得面目全非,不見動彈了。

陰暗灰沉的天穹之下,只剩得一根描金貼花的巨蠟靜靜矗立,一具焦黑屍體,一地殘餘蠟塊,顯得凄涼無比。

不知被擠到哪兒去的周子秦終於狼狽地趕回來,二話不說,和黃梓瑕一起蹲在這具水淋淋的焦屍旁邊,研究起屍體來:「初步判斷是個男人。被燒成這樣了,身高…看不出;年齡…看不出;膚色…看不出;特徵…看不出…」

黃梓瑕打斷他的話:「死者男,偏矮偏瘦,膚色較常人白皙,年紀不大,應該不到三十。身穿硃紅色絳紗宦官袍服,腰系黑色絲絛,初步推斷身份為宦官。」

周子秦看著面前這具焦黑的屍體,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崇古,你真是太厲害了!這麼一具燒得半焦的屍體,你居然看得出來這麼多?別的不說,衣服早就全都燒光了啊!」

黃梓瑕無語地看了他一眼:「剛剛開始燒起來的時候,我們不都親眼看到了嗎?你沒看到他的身高體型年齡衣著?」

周子秦默默搖頭:「顧著我的魚去了。」

「那麼,他的聲音雖然凄厲嘶啞,但那種尖利也絕對不似普通男人,聽出來了嗎?」

周子秦繼續搖頭,「周圍這麼吵,我被淹沒了。」

李舒白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他們身後,此時微皺眉頭,說:「嗯,他燒起來的時候,我也看到了,身體相貌衣著確如崇古所說,沒有差錯。」

周子秦沮喪地自言自語:「只有我沒看見啊…」

似乎是為了安慰他,李舒白說:「不過,他燒起來之前,我也沒看到,沒注意到他當時站在那裡。」

「成千上萬的人,他一個站在人群中,個子又瘦小,當然看不到嘍。」周子秦說。

黃梓瑕卻眉頭微皺,略一思索,然後抬手將死者身旁的一塊令牌拿起來。

這塊令牌是銅質的,上面鑽出的孔洞中還殘留著他身上絲絛的灰燼。令牌被火熏得烏黑,但黃梓瑕拿在手中,一眼便看出上面鑄的五個字——「同昌公主府」。

「同昌公主府?」

李舒白看了看黃梓瑕手中的令信,微微皺眉:「難道是同昌府上的宦官?」

黃梓瑕將濕漉漉的令牌在手中翻了個個,看著上面精細的花紋,說:「這塊令牌,看起來像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內府的工藝,錯金交銀的字跡,外面的人仿造不來。」李舒白說。

周子秦則還蹲在那具屍體旁邊,一臉期待地望著屍體的□□,自言自語:「怎麼辦呢…」

黃梓瑕問:「什麼怎麼辦?」

「平生第一次要研究宦官的屍體,有點緊張怎麼辦呢?」

黃梓瑕和李舒白都無語地將頭扭到了一邊。

雨終於還是下起來了,一點兩點,稀稀落落。那豆大的雨珠卻顆顆迅疾,砸在人肌膚上,微覺疼痛。

三人避到薦福寺大殿的檐下。前面的講經台還搭建著,上面的供桌香案和蒲團卻都已經翻倒在地,狼藉不堪。台前不遠,是被雨水澆熄了的香爐,香爐旁邊的巨大蜡燭,一根已經熄滅,另一根只剩了中間殘餘的一尺來長蘆葦芯子立在那裡,周圍散了一地的蠟塊。

薦福寺這一場盛大的法事,就這樣隨著那些栩栩如生的龍鳳花紋,天花亂墜,全都碎裂在塵埃。

寺外有人快步走來,正是大理寺少卿崔純湛。他身後有人幫他打著一把大傘,但崔純湛根本不加理會,一臉晦氣地疾步走到李舒白面前,朝他拱手行禮,面帶勉強的笑容:「夔王爺。」

「崔少卿來得好快。」李舒白還禮說。

「可不是嘛,正結束了公事,準備來這邊聽了真法師說法的,沒成想還未到半路,就聽說薦福寺這邊出事了——聽說是天降雷霆,劈死了一個男人?」崔純湛一邊說著,一邊示意仵作跟著周子秦一起去檢驗屍體。

黃梓瑕回答道:「是。大約就在辰時末,了真法師講到報應之時,天降霹靂,劈碎了左邊那只巨燭。當時旁邊不少人被蠟塊擊倒,蠟塊是染過色的,裡面顏料大約多是硃砂雄黃黑油等,用在蠟燭上十分易燃。可惜正是這易燃之物,使得整根蠟燭爆為無數火團,而那個男人正是落上了燭火,全身燃燒而死。」

「是嗎?聽起來倒像是報應臨頭,做了什麼惡事所以被雷擊死的樣子。」崔純湛饒有興緻地說。

黃梓瑕對這個身為大理寺少卿卻從不關心案件的崔大人有點無奈,所以只無語抬頭,看著檐外淅淅瀝瀝滴落的小雨。

周子秦拉著崔純湛到外面,指手畫腳地複述當時的經過。身後人為崔純湛打起一把大傘,周子秦卻一點都不在乎,邊說邊頂著雨走過去,一邊還拉著幾個仵作,一起討論到底如何檢驗一具被燒焦的屍體。

李舒白與黃梓瑕並肩站在檐下,轉頭見雨風濺起細碎的水珠,飄濕了她額前一兩絲飄落的碎發,就像一兩顆晶瑩的米粒珠兒點綴在她的發間,在她如玉一般光潔的額上閃閃爍爍,微有一種目眩神迷之感。

他不經意地抬手,袖子從她的發上拂過,說:「別站太外面,雨要下大了。」

黃梓瑕這才恍惚驚覺,自己居然是與他並肩站在一起的,於禮不合。

她趕緊退了一步,但目光依然定在外面周子秦的身上。

而崔純湛已經折回來了,以手加額,有點懊喪:「真是慘不忍睹,慘不忍睹啊…怎麼會燒成這樣。」

李舒白說道:「是啊,今日這一場大法事,朝廷幫助薦福寺從去年籌備到現在,沒想到居然出了這樣的事,落得這般慘淡收場。」

「可不是嘛,也不知道這個被雷劈的倒霉蛋是誰。」

李舒白淡淡地說:「似乎是同昌府上的宦官。」

「啊?」崔純湛不由得露出震驚的表情,「王爺是說…同昌公主?」

「嗯。」李舒白微一點頭。

崔純湛臉上那種倒霉的鬱卒神情更深重了。

李舒白回頭示意黃梓瑕,她趕緊將手中的那個令牌呈上給崔純湛。

崔純湛一看到這塊被燒黑的令信,頓時哭喪著臉,說道:「果然是公主府的宦官?萬一要是公主身邊的近侍,這可怎麼辦?」

「你秉公辦理即可,同昌公主也不能為難你。」李舒白說。

「是…」崔純湛勉強點頭,可還是忍不住一臉倒霉相。

雨漸漸下大了。大理寺的人搭起了油布雨棚遮擋屍體,但地上水流已經漫過屍體,眾人不得不臨時向僧人們借了一張竹床,將屍體抬到竹床上放好,然後一一跑回到殿檐下避雨。

周子秦一身是水,全身鮮艷的杏黃色衣服被雨打得跟朵蔫掉的南瓜花似的,狼狽地貼在身上。

他卻毫不在乎,興奮地貼近黃梓瑕,說:「喂,崇古,那果然是個宦官!我與仵作一起研究過了!」

黃梓瑕黑著一張臉:「這還需要研究?一看就…就知道了吧?」

「那可不一定,沒有那個的,說不準不是宦官,而是個女人呢?」

李舒白聽他們越說越不像話,在旁邊輕咳一聲。

周子秦縮著脖子吐吐舌頭,臉上還笑嘻嘻的。

黃梓瑕側過頭,不想再和周子秦討論這樣的話題:「死者的身上,可有可疑之處?」

「沒有,死者鬚髮皆無,確系被活活燒死無疑。至於他遭受天打雷劈是因為做了壞事,還是因為湊巧,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如果是同昌府上的人,說不定此事會鬧大了。畢竟皇上對這個公主,可真是寵愛有加,天下皆知啊。」

黃梓瑕說道:「即使同昌公主要鬧一場大風波,和你我應該也無關吧。」

「就是嘛,天要下雨,霹靂要打人,我們有什麼辦法。」周子秦把手一攤,說道,「而且我爹的燒尾宴就在後天,不多久我就得跟著我爹去蜀地。哎,蜀地很好的,我最仰慕的黃梓瑕在那邊留下了很多破解奇案的事迹,到時候你們要是有空就過來找我,我帶你們好好玩一玩成都!」

李舒白瞥了已經對他的話聽若不聞的黃梓瑕一眼,說道:「這個不必你操心了,我本來便要去蜀地,說不定還比你先行出發。」

「咦,真的?那我們可以結伴同行啊!」周子秦興奮道。

黃梓瑕冷靜說道:「不必了吧,王爺與你各為公事,最好不要同行,免得耽誤彼此。」

「啊…雖然有道理可是崇古你好冷淡的樣子!你明明可以婉拒我的嘛…」

黃梓瑕不想再理會他了。

大理寺的人過來向他們打聽了當時情況,記錄在案後,又找那幾個救火的僧人和旁邊衙門協助維持秩序的差役詢問,眼看又是一番忙碌。

李舒白便與崔純湛告辭,帶著黃梓瑕走出寺廟,夔王府的馬車經過這一陣混亂,依然敬業地停在寺廟門口。車夫遠伯已經給馬車頂上覆了油布,以免大雨滲漏進車頂。

雨下得不小,長安的街道上,有人抱頭鼠竄,有人打傘安步當車,也有人立在樹下井邊焦急看天。

馬車一路平緩前進。行到平康坊時,本應拐向北街,誰知遠伯卻忽然把馬一勒,硬生生停了下來。

車子這突然一頓,坐在裡面小板凳上的黃梓瑕猝不及防,身體俯衝,直朝車壁撞去。幸好李舒白反應極快,一抬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將她在額頭即將撞到車壁的同時攔了下來。

黃梓瑕心有餘悸地撫著額頭,向李舒白道謝,一邊冒雨探頭問車夫:「阿遠伯,怎麼忽然停下來啦?」

車夫趕忙說:「前面路上有人,堵住了。」

黃梓瑕也聽到了隱隱傳來的喧嘩聲,便拿過車上的傘,對李舒白說:「我下去看看。」一邊撐傘下了車。

前面正是東市與平康坊路口。有幾個人零散地站在路邊看熱鬧,路中間是一個倒伏在地的小孩子,看身形不過四五歲模樣,在雨中昏迷倒地,也不知是死是活。

旁觀民眾不少,但見那小孩子衣裳凌亂,滿身污穢,看起來似乎是個小乞丐,又倒在泥漿之中,一時間只是指指點點,卻沒一個人去扶起來看一下。

黃梓瑕猶豫了一下,正要上前看看那個小乞丐,卻見圍觀眾人有了反應,紛紛探頭看向前方。

原來是從勝業寺中出來的一個青年男子,他一眼看見了地上的小乞丐,便快步走上前去,將自己手中的傘架到了肩膀上,空出雙手將倒地不起的那個小乞丐抱了起來。

那個男子穿著一身白色素紗衣,衣上綉著依稀可辨的銀色通心草花紋,那柄青色油紙傘襯著他修長的白色身影,皎潔如初升明月。而小乞丐倒在雨中,滿身都是污水泥漿,他卻全然不顧,只輕柔地將那個昏迷的小乞丐安放在自己的臂彎中。

周圍的人看見這麼高潔的一個男子,居然這樣溫柔對待一個卑賤骯髒的乞丐,個個都是面面相覷。

而當他抬起頭時,周圍的人看清他的面容,都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氣。

大雨淅瀝,灑落整個長安。那男子的面容,在雨光中剔透清靈,彷彿落在他身上的雨絲只是增添了他的明凈。俊秀至極的五官,毫無瑕疵的眉眼,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靈透動人,如新生碧草般乾淨柔軟,初晴雲嵐般明凈清澈,晨曦第一抹碧藍般令人歡喜。

長安百萬人,可百萬人中也唯有一個這樣傾絕眾生的軀體;大唐三百年,可三百年來也只沉澱出這樣一個清氣縱橫的魂魄。

旁邊眾人一時都被他的容顏與氣質傾倒,竟都忘了上前幫他一下。

大雨依然傾盆落下,街上的人都站在屋腳檐下。大雨將周圍景物洗得模糊,只剩下房屋依稀的輪廓,淹沒在滿街的槐樹後,深深淺淺。這個濁世被模糊成一片氤氳,整個天地彷彿都只為了襯托他而存在。

黃梓瑕撐著傘,隔著一天一地的繁急雨絲望著那個人。

她望著他沾染了水珠的鬢髮,望著他被低垂的睫毛覆蓋的眼睛,望著他水墨畫般曲線優美的側面。她忘記了呼吸,忘記了飛濺的雨點打濕她的衣角,忘記了移開自己的步伐。她獃獃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彷彿忘記了這個世界。

也——令人覺得心如刀絞般的,疼痛,哀傷,令人窒息。

真沒想到,再次與他重逢,竟會是在這樣的情景,這樣的大雨之中。

她撐著傘的手顫抖得厲害,整個人站在雨中,冰涼的雨點侵蝕了她全身。而她的身體,卻比外界的雨更加寒冷。

抱著小乞丐的男子,正向著她走過來。他努力用肩上的傘幫懷中的孩子遮住雨點,而自己頭髮上的水珠滴滴答答落下來,直順著他白皙修長的頸項滑落到衣領中,卻一點不顯狼狽,只有那種清澈透明如琉璃的感觸,令人心驚。

他抱著小乞丐走到她的面前,開口問:「請問這附近,哪家醫館…」

大雨傾盆,聲音打得整個世界喧嘩無比。他的目光停頓在她的面容上,後半截硬生生地停住了。

他怔愣在她的面前。

這場雨這麼大,聲音的轟鳴幾乎要淹沒了她。她卻在雨聲中聽到自己胸口無聲的悲鳴,鋪天蓋地壓過了這場暴雨。

恍如隔世的迷惘。

而他再也不看她。他低下頭,護著懷中的孩子,一步步走過她的身邊。雨點打在他的面容上,他卻完全不顧,冰涼地行走過她的身邊。

在擦肩而過的瞬間,黃梓瑕聽到他用刀鋒般冰冷的聲音說道:「你最好,在我從醫館回來之前消失。」

黃梓瑕喉口收緊,整個身體僵住。她拚命催促自己恢復意識,然而卻毫無用處——因為她面對的是他,一個早已在多年前就攫取了她靈魂的人。

而他的目光冷冷地側過,落在她的臉上:「不然,我定會帶著你的骨灰去告慰你爹娘的在天之靈。」

黃梓瑕用力地咬著自己的下唇,心跳急促,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努力了幾次卻沒有說出來。因為她深切地知道,自己只要一開口,就會徹底崩潰,再也無法站在這個世界上。

手中的傘根本遮不住瓢潑的大雨,將黃梓瑕身上的衣服洇濕,她剋制不住的發抖,幾乎握不住油紙傘。整個人搖搖欲墜,從心臟處蔓延的疼痛近乎撕裂一般,將她整個人劈成了兩半。

就在此時,一只手緩緩搭在她的肩上,將她護住。

這手是那麼有力,讓她頓時有了站穩身體的力量。那力量順著肩膀傳遍全身,彷彿解救一般,讓她終於能掙脫扼住自己喉嚨、揪住自己心臟的那雙看不見的手,呼出了半晌來的第一口氣。

而這只手的主人李舒白站在她的身後,目光坦然地凝視著對面的那個少年,不疾不徐地說:「不需回來,你現在就可以去通報官府,讓他們向夔王要人。」

那人的目光緩緩移到他身上,似乎也將他與京城傳言連起來了,那異常俊美的面容上,微微顯出一絲蒼白。

李舒白不動聲色地身形微動,擋在了黃梓瑕身前。

而黃梓瑕也終於醒悟過來,她咬緊牙關,向他艱難地擠出幾句話:「在下夔王府宦官楊崇古,不知兄台是?」

他沒說話,只隔著長安的這場濛濛細雨,定定地盯著她。

當年這雙明凈眼眸中,對她有溫柔,有寵溺,有凝望著她時明亮如星辰的光,也有無奈時秋水般澄澈的暗。而如今,那裡面只有深淵寒冰般的冷,讓她整個心彷彿都在那幽黑的地方,下墜,下墜,下墜。

幸好,有李舒白從容和緩的聲音在她的耳畔響起:「崇古,我們走。」

那清湛明凈的男子,在看到李舒白那種坦然庇護的姿態,而黃梓瑕以一種順理成章的神情接受李舒白的保護時,他的目光終於黯淡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下而已,他抱著那個小乞丐躬身行禮,聲音波瀾不驚:「抱歉,我錯將王爺身邊的宦官認成一個十惡不赦的仇家了,如今王爺既然發話了,必定是我錯了。

說罷,他也不再看黃梓瑕一眼,抱著那個小乞丐轉身拐入小巷,頭也不回。

黃梓瑕兀自站在雨中,手握著傘柄,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

李舒白在她身旁冷冷地說道:「人都走了,你還要站多久。」

他的聲音一反適才的平緩恬淡,又變得冷漠刺耳。而她恍恍惚惚中驚覺,他的上半身已被雨打濕了幾塊地方。

他為什麼要下車,冒雨過來找自己,又為什麼要毫不遲疑地回護她,支持她呢?

她咬了咬牙,抬手撐高自己手中的傘,罩住他的身體。

他們身處同一把傘下,呼吸相聞。李舒白靜靜地低頭看著她,目光從他濃長的睫毛下透出,冰涼的寒意。

千萬雨點自天空砸下,打得傘面沙沙作響。雨下得大了,周圍的街衢巷陌在雨景中暈開,只剩了影影綽綽的青灰色影跡,整個天地一片恍惚。

而在這樣恍惚迷離之中,黃梓瑕聽到李舒白的聲音,似遠還近:「禹宣?」

黃梓瑕默然無聲,機械地握著手中的傘站在他身前半步,不言亦不語。雖然這把傘不小,但她一直幫他舉著,後面半個身子都被雨淋得濕透了。

只是她的身子微微顫抖,握傘的手收得那麼緊,骨節都泛白了,卻依然固執地不肯松一下手。

李舒白抬手握住她手中的傘。她茫然地抬眼看他,而他從她的手中接過傘,牽起她的手,低聲說:「走吧。」

黃梓瑕彷彿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身不由己被他拉著往前走,只茫然地側臉看著李舒白。

他幫她打著傘,慢慢地走過大雨滂沱的街道,帶著她走向停在路口的馬車。

大雨被隔絕,七十二坊靜靜站在大雨之中,整個世界喧鬧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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